处暑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夜校的窗纸沙沙响。
苏瑶站在黑板前,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耕”字旁边画了头拉犁的牛。“左边是‘耒’,就是古代的犁;右边是‘井’,表示把田地耕得像井字一样整齐。”
她转身时,裙摆扫过讲台边缘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晃了晃,映得后排陆逸尘的影子轻轻摇曳。
“俺知道!”张婶举着手里的炭笔,在识字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犁,“就像俺家老头子耕地,总说要耕出‘井’字,这样浇水才匀。”
她旁边的李嫂凑过来看,笑着打趣:“你家老王就这点能耐,还总吹自己是‘耕读传家’。”
教室里哄堂大笑,连平时板着脸的李家族长都咧开了嘴。他手里的炭笔在“耕”字上反复涂抹,笔画粗得像蚯蚓,却一笔一划不肯含糊。
苏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想起上周他还说“认字没用”,此刻却把识字本揣在怀里,生怕被人碰脏。
陆逸尘坐在最后排,手里翻着农技书,耳朵却没放过前排的动静。听到张婶的话,他突然站起身:“正好说到耕地,我补充两句。”
他走到讲台边,在“耕”字下面画了条横线,“深耕要达三寸,这样能把底肥翻上来,还能冻死土里的虫卵,省得明年闹虫灾。”
他的手指在黑板上敲了敲:“就像写‘耕’字,得把‘耒’字的撇捺写到位,根基稳了,字才立得住。”
这个比喻逗得大家直笑,李大爷捋着胡子说:“小陆这脑子灵光,种地认字都能串到一块儿!”
苏瑶看着他站在讲台边的样子,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挡不住眼里的光。
他讲起种地时总有种特别的专注,说“间苗要像梳头,疏密得均匀”,讲“施肥要像喂孩子,饿了不行撑了也不行”,那些枯燥的农技知识经他一说,就变得生动鲜活,连瞎眼刘婆都能听明白。
前半节课教完五个字,苏瑶刚要擦黑板,陆逸尘已经拎起水壶过来:“歇会儿,我来。”
他往她手里塞了块薄荷糖,是用供销社攒的糖纸换的,“刚才看你嗓子哑了,含着润润。”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散开时,苏瑶突然觉得,这夜校的时光,就像这颗糖,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清冽的香。
后半节课讲选种,陆逸尘从布包里掏出两捧谷粒,新谷种金黄饱满,本地谷种粒小发黑,放在油灯下对比格外明显。
“选种要挑子,”他捏起粒新谷,“得饱满、周正,没虫眼,这样种下去才能长出好苗。”他分给每人几粒,“大家摸摸看,这差别一上手就知道。”
李家族长捏着谷粒反复摩挲,突然说:“难怪去年的谷穗小,原来选种就没选好。”
他抬头看向陆逸尘,眼神里带着佩服,“以前总觉得老法子没错,现在才知道,这里面门道多着呢。”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陆逸尘讲得兴起,在黑板上画起了选种步骤,从风选、筛选到粒选,步骤清晰得像本图解。
苏瑶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侧脸,突然觉得,他讲种地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下课时,李大爷拉着陆逸尘问:“麦种也能这么选?”陆逸尘耐心解释:“道理一样,不过麦种要选带芒的,抗病性强。”
张婶则缠着苏瑶:“苏老师,‘麦’字咋写?俺也想记下来。”
送学员们出门时,狗剩突然从背后拿出束野菊花,往苏瑶手里塞:“苏老师,俺娘说您教俺认字,比给俺糖吃还甜。”
丫蛋也举着张纸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丫蛋”两个字:“陆老师,俺会写自己名字了!”
陆逸尘蹲下来,指着纸上的字说:“‘丫’字像你扎的小辫子,‘蛋’字下面是‘虫’,因为鸡蛋以前叫‘虫蛋’。”
丫蛋听得眼睛发亮,攥着纸跑回家,嘴里喊着“俺要教俺娘写!”
收拾教室时,苏瑶发现陆逸尘在黑板角落写了行小字:“识字知理,种地知节。”她用指尖拂过粉笔的痕迹,轻声问:“这是你编的?”
陆逸尘正在捆教具,闻言笑了笑:“听李大爷说的,他说老辈人都知道,认字是为了明白道理,种地得懂时节,其实是一回事。”
夜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轻轻摇晃。
苏瑶看着满地的粉笔头和散落的谷粒,突然觉得,这简陋的教室藏着世间最实在的学问——她教的是字,认的是人;他讲的是地,种的是希望。
而他们俩,就像这“耕”字的撇捺,看似各有分工,却早已紧紧依偎,缺一不可。
“明天教‘收’字吧,”苏瑶把识字本放进布包,“快秋收了,正好应景。”陆逸尘点头:“我讲秋收的注意事项,新谷种成熟快,得提前准备镰刀。”
他顿了顿,往她手里塞了个热红薯,是张婶留给他的,“趁热吃,晚上凉。”
红薯的甜香混着粉笔灰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来。
苏瑶想起刚办夜校时,有人说“知青就是瞎折腾”,有人说“庄稼人学认字没用”,可现在,每天傍晚教室都坐得满满当当,连邻村都有人跑来看热闹。
走在回知青点的路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碰在一起,又像害羞似的分开。
陆逸尘突然说:“其实我以前不爱说话,在学校总一个人待着。”苏瑶有些惊讶,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是你让我觉得,说话能让人心里亮堂。”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以前也怕站讲台,是你说‘别怕,有我呢’。”
话音落下,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响,像在说什么不用言说的秘密。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和林晓燕还没睡,正在灶房烤土豆。
“今天听李家族长说,”赵建军往苏瑶手里塞了个热土豆,“他要让孙子来夜校,说将来能当记账先生。”
林晓燕也笑:“俺娘说,等学会了‘卖’字,就知道赶集时人家找的钱对不对了。”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听着窗外的虫鸣,手里捏着丫蛋写的名字。纸页粗糙,字迹稚嫩,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她想起陆逸尘讲种地时的样子,想起学员们渴望知识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夜校早已不是简单的教书识字,而是在大家心里播下了颗种子,颗相信“日子会越过越明白”的种子。
就像那些被精心挑选的谷种,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温度,就一定能破土而出,长成一片丰收的希望。
而她和他,一个讲种地,一个教认字,就像阳光和雨水,看似不同,却在共同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滋养着彼此心里悄悄生长的情愫。
天快亮时,苏瑶做了个梦,梦见夜校的教室变得很大很大,里面坐满了人。
陆逸尘在讲台上画着新谷种的图谱,她在教大家写“丰收”两个字,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讲种地我教认字”这几个字,映得金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