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虽然被安全救了出来,但有些东西,却像看不见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岑漾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下,一天天慢慢恢复。能吃得下东西了,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不像刚醒来时那么苍白得吓人。医生说她年轻,底子好,身体机能恢复得不错。
但她的精神,却像是被狂风暴雨狠狠蹂躏过的幼苗,蔫蔫的,始终提不起劲来。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神空空的,没有焦点,不知道在看哪里。
有时候周衿墨跟她说话,她要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扯出一个很浅、很勉强的笑容,说“我没事”。
她晚上几乎没法睡觉。
这成了最大的问题。身体明明累到了极点,眼皮沉得直打架,可一闭上眼睛,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画面,就像挣脱了牢笼的恶鬼,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耳边是死一样的寂静。她又回到了那个没有窗户、散发着霉味和鱼腥臭味的船舱,手脚被绑着,嘴里塞着布,喊不出声,动不了。
温若雪扭曲疯狂的脸在眼前晃动,冰冷的刀面拍在脸上。然后是逃亡那晚,刺眼的强光,钟少杰撕心裂肺的喊声,还有那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子弹钻进身体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温热的血仿佛溅到了她的脸上!
钟少杰倒下时那个释然又绝望的笑容,不断放大,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岑漾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浑身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恐。
这样的情况,一晚上要反复好几次。睡不到一个小时就会被噩梦吓醒,然后睁着眼睛,恐惧地盯着黑暗,直到天边泛起微光,才能因为极度的疲惫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小会儿。
几天下来,她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精神萎靡不振,浑浑噩噩的,像一朵缺了水、快要枯萎的花。
周衿墨守在她身边,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像被放在火上烤,又像被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他心疼得不行,恨不得那些苦那些罪都替她受了。
他问过医生,医生说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时间和耐心,急不来,更不能刺激她。
这天晚上,护士查完房,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岑漾缩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但长长的睫毛一直在不安地颤抖,显然又在硬撑着不敢睡。
周衿墨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做了个决定。他转身去卫生间快速洗漱完,然后走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躺了上去。VIp病房的床足够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岑漾感觉到身边的动静,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惊慌地睁开眼。
“别怕,是我。”周衿墨立刻放柔声音,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整个人连人带被子揽进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小心翼翼。“宝宝,我陪着你睡。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我在这儿。”
岑漾僵硬的身体在他温暖安稳的怀抱里,慢慢放松了一点。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沉重的困意和内心对安全感的渴望,往他怀里缩了缩,重新闭上了眼睛。
周衿墨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婴儿睡觉那样,节奏缓慢而规律。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也许是他的怀抱给了她久违的安全感,岑漾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
周衿墨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心里又酸又胀。他不敢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生怕惊醒她。
然而,好景不长。大概只过了半个多小时,怀里的人突然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
“不要……走开……别碰我……”她开始含糊地呓语,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放我出去……这里好黑……我好怕……”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小杰!快跑!快跑啊!他们有枪!他们会杀了你的!别管我!快跑!”
她的手脚也开始无意识地乱挥乱踢,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整个人被巨大的梦魇牢牢困住。
“岁岁!岁岁!醒醒!没事了!是梦!是噩梦!”周衿墨的心狠狠一抽,赶紧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不让她伤到自己。
他贴着她的耳朵,一遍遍地、用尽可能平稳温柔的声音唤她,安抚她,“宝宝,别怕,你看,我在这里。你安全了,我们已经回家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别怕,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陪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可说着说着,他自己的喉咙却一阵发紧,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他不敢想。真的不敢仔细去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从小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的小公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绝望?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有多害怕?眼睁睁看着唯一帮助她的人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她有多崩溃?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穿,痛得无法呼吸。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他当时能再小心一点,保护得再周全一点……
巨大的自责和心疼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搂着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怀里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怀抱的温度和耳边持续不断的安抚声,剧烈的挣扎慢慢平息了下来。
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变得平缓。但她的小脸还是皱巴巴的,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白,显然睡得极不安稳,依旧沉浸在噩梦的余悸里。
周衿墨不敢放松,继续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手掌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节奏缓慢而稳定,像是一种无声的催眠曲。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相拥两人的轮廓。窗外是寂静的夜。
周衿墨低下头,看着岑漾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的睡颜,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心疼,以及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刺骨的决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极其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许下诺言:
“好好睡吧,宝宝。什么都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重锤敲在寂静里。
“所有让你受苦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会放过。他们欠你的,欠小杰的,我会让他们……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誓言,融入了寂静的春夜。它既是对怀中女孩的承诺,也是对他自己下的战书。仇恨的种子早已深种,只待一个时机,便会破土而出,掀起滔天巨浪。
而此刻,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怀里的这个人。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护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梦魇中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