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缇科西亚海域之下,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
关于那位于海岸古树下现身的金发“刻法勒神使”的故事,并未随着那夜的磷光一同消散,反而如同深海的水流,渗透到珊瑚丛林的每一个缝隙。
最初,只是少数海妖在族群聚集地,带着敬畏与激动,复述着那夜的奇遇。
她们描述着他淡金色的长发,描述着他那双迥异的眼睛,他那对沉默而巨大的羽翼,更重要的,是他掌心那团前所未有温暖的金色光晕。
“刻法勒并未遗忘我们…”
年长的海妖们如此低语,眼中重新燃起古老信仰的火花。
“他赐予了海洋温暖,驱散了深海的寒意…”
年轻的海妖们则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将卡里俄斯的身影与神话中的守护者重合。
祈求的声音开始出现。
一些海妖,怀着对黑潮最原始的恐惧,或是对安宁生活最简单的向往,尝试在夜晚游近那片海岸,向着陆地的方向,向着那棵古树可能存在的方位,低声吟唱起祈愿的歌谣。
她们希望再次得到神使的注视,希望那温暖的祝福能够再次降临,庇护她们的家园。
这些祈愿,如同细微的波纹,最终汇聚到了海底宫殿,传到了海妖公主海瑟音的耳中。
她坐在由巨大砗磲和七彩珊瑚构筑的秋千上,听着臣民们的诉说,那双清冷的紫眸中透出复杂的情绪。
她比普通海妖知道得更多,也思考得更深。
她见过卡里俄斯,与他有过短暂的交谈,深知他并非简单的“神使”。
他身上背负着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为这片海域带来了真实的温暖,安抚了族人的不安。
于公于私,她都认为应当有所表示。
“准备一场宴会。”
海瑟音对身旁的侍从下达了命令。
“以我的名义,邀请那位…刻法勒的使者。地点,就在水晶庭院。感谢他为这片海洋所做的一切。”
不论他何时赴约,我们的幸福,都如此刻永恒...
海洋子民,为这一切的改变,感到欣喜...
或许,那最初的海洋...就不再是传说中那般遥远,而是化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讯息通过旗鱼和聪明的海豚传递,整个海底族群都为之动员起来。
水母被精心布置成天然的灯盏,摇曳的海草被编织成华丽的装饰,最甜美的珊瑚果被采集,最鲜嫩的海藻被准备。
而这些准备只是为了,一位由人们杜撰的。
而这一切,尚在陆地上独自游荡的卡里俄斯,还一无所知。
...
他沿着一条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土路前行。
烈日炙烤着大地,世界蒙上一层灰黄。
他金色的长发和肌肤,在这单调的背景中,如此醒目。
一支庞大的大地兽商队从他身后缓缓赶上,沉重的铃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
商队护卫们骑着大地兽,目光扫过卡里俄斯,在他那非同寻常的样貌和背后收拢的巨翼上停留许久,带着惊疑。
从商的人大多不会相信神的说法,他们只会觉得如此特异的卡里俄斯是黄金裔的一员。
但他们没有上前搭话,或许是出于谨慎,或许是感受到了压力。
商队缓慢地超越了他,扬起的尘土将他笼罩。
卡里俄斯没有加快步子,也没有停下,只是平静地穿行在沙尘中。
他听着商队远去的铃声,直到它们消失在道路尽头,四周重归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和旷野的呜咽。
...
一日暮,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准备稍作休整。
溪水边,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牧羊人正赶着十几只毛茸茸的卷角羊饮水。
羊群看到卡里俄斯,发出不安的咩咩声,挤在一起。
老牧羊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卡里俄斯。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惊讶,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皮质水袋,扔了过来。
“喝点吧,远方的客人。”
老人的声音沙哑,“看你的样子,走了很远的路。”
卡里俄斯接住水袋,微微颔首致谢。
他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他知道里面放的不是普通的水,光看也知道。
依旧尝不出味道...
“你要去哪里?”
老人问道,一边用木棍轻轻驱赶着过于靠近卡里俄斯的羊只。
卡里俄斯沉默了片刻,望着溪水流淌的方向,摇了摇头:“不知道。”
老人似乎并不意外,他咂咂嘴,望着西沉的落日,“不知道也好。这世道,知道太多,想去的地方太多,反而累赘。像我的羊,只知道跟着青草和水源走,反而活得简单。”
卡里俄斯没有反驳。
他将水袋递还给老人。
老人接过,揣回怀里,摆了摆手:“走吧,天快黑了。前面的路不太平,自己小心。”
说完,他不再看卡里俄斯,专心致志地照看他的羊群。
卡里俄斯站起身,继续沿溪流向上游走去。
身后传来老人若有若无的哼唱,那是一首语调古怪的牧歌,诉说着迁徙的传说。
...
一路的旅途就是这样,大多就是来看些以前被黑潮吞噬所无法得见的村庄。
他在一个依靠矿业生存的边境小镇外停下了脚步。
夜幕降临,小镇却灯火通明,冶炼炉的火光将半边天染成暗红色。
这里人员混杂,有满身矿灰的工人,有佩戴武器的佣兵,也有行色匆匆的商人。
卡里俄斯走进小镇唯一一家喧闹不堪的酒馆。
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原本鼎沸的人声瞬间低落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惊愕、好奇、戒备、甚至有贪婪。
他走到角落一个空着的木桌旁坐下,点了一份最简单的黑面包和肉汤。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响起,尽管刻意压低,却依旧传入他耳中。
“看那头发…是什么吗?”
“不像…还有那眼睛…”
“是哪个大人物?”
“放屁!你看他那气场,还有背后那玩意儿…是装饰还是真的?”
“离远点,感觉不对劲…”
酒馆老板是个独眼壮汉,他将食物重重放在卡里俄斯面前,独眼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瓮声瓮气地说:“十个利衡币。吃完早点离开,我这里不招待麻烦。”
这些外邦的人跟普罗大众的思路都是一样,他们不把神的概念放在心中,他们觉得靠自己才更为踏实,所以对卡里俄斯这样的形象的人只会把他归为黄金裔一类。
卡里俄斯默默付了钱。
卡里俄斯尝不出味道,但他依旧安静地吃着,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能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的巨翼上逡巡,但或许是慑于他那迥异于常人的气质,直到他吃完离开,也没有人真正上前挑衅。
想象一下,一个形似神明的人在一家餐馆吃饭,你会选择上前挑衅吗?
他走出酒馆,将小镇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抛在身后,融入了镇外更深的黑暗中。
夜风清冷,吹散了酒馆里浑浊的气息。
他找到一处废弃的矿洞,在洞口坐下,望着远处小镇的灯火和更远方漆黑的山峦。
....
又花了些时间,过了好几个地域。
穿过一片丘陵地带后,他意外地闯入了一个正在庆祝丰收节的小村庄。
金黄的麦垛堆成小山,空气中飘荡着新酿麦酒的香气和烤肉的焦香。
村民们穿着节日盛装,围着篝火跳舞,孩子们嬉笑着追逐打闹。
卡里俄斯的出现,欢笑声戛然而止,舞蹈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与周围洋溢着生命喜悦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胆大的孩子,手里抓着一把刚摘的野花,跑到他面前,仰着头好奇地问:“你是来找星星的吗?妈妈说,星星上住着会发光的人。”
卡里俄斯低头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微地摇了摇头。
村里的长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上前,他打量了卡里俄斯许久,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平和。
他挥了挥手,对村民们说:“继续吧,不过是远方的客人。丰收之神不会责怪我们款待旅人。”
音乐声再次响起,但比之前克制了许多。
村民们重新开始舞蹈和欢庆,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静静站在村庄边缘的金色身影。
有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麦酒和一块烤得焦香的兽肉。
卡里俄斯接过,低声道谢。
他没有加入狂欢,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笑脸,听着那些简单而真挚的歌声。
这些离他已经都是很遥远的过去了,如今的自己已然不可能再经历这一切。
他没有停留太久。
在篝火尚未燃尽,歌声飘扬之时,他悄然转身,离开了这个被节日气氛包裹的村庄,重新踏上了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翁法罗斯走着,先前未曾去过的地段,他都跑了个遍。
风霜雨雪,日出月落。
卡里俄斯徒步穿越平原,跋涉过山丘,渡过河流。
他的足迹印在泥泞的小径。
他见过壮丽的自然奇观,也目睹过因资源争夺而爆发的小规模冲突。
他在繁华的城邦边缘驻足,也在荒芜的遗迹中沉思。
他的样貌始终是焦点,引来无数的侧目,有时甚至是敌意。
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是观察和倾听。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更不知道下一个太阳会不会升起。
也正如过去的自己所言,他已无法回归人的最初,只能以自我为中心去背负这一切。
...
他依旧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承受着异样的目光,背负着过去的亡灵,走向未知的终点。
直到某一天,一位胆大的海妖少女,鼓足勇气浮出水面,在他途经一片礁石海岸时,将那份来自深海公主的请柬,送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