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来人的风波,如同在龙潜谷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子,涟漪虽暂歇,却预示着更深层的水流暗涌。陈默很清楚,孙师爷和李彪的离去,绝非事情的终结,恰恰相反,这仅仅是双方博弈的开始。那个素未谋面的安临县令张启贤,在收到那份“厚礼”之后,会作何反应,将直接决定龙潜谷未来一段时间的处境。
谷内的气氛因此变得更加凝重而高效。龙渊军的训练强度再次提升,赵虎几乎住在了校场,将陈默传授的班组战术、潜伏侦察、应急反应等科目操练得越发纯熟。水力工坊区日夜轰鸣,王铁柱不仅督促着琉璃和白糖的增产,更亲自盯着水力锻锤,将一块块新到的精铁料锻打成寒光闪闪的兵刃和箭簇。整个山谷,如同一张缓缓拉开的强弓,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果然,仅仅过了半月有余,谷外了望塔再次传来了信号。这一次,来的却并非官差打扮的人,而是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后面只跟着两个随从,看起来低调了许多。
“是孙师爷,一个人来的。”哨塔上的观察员低声回报。
陈默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看来,那位张县令,是个‘聪明人’。开门,请孙师爷到议事木屋。”
再次见到孙师爷,他的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脸上不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倨傲与算计,反而带着几分如沐春风的热情,甚至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
“陈先生,别来无恙?”孙师爷拱手笑道,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简洁却透着不凡的陈设,尤其是在看到墙壁上那张精细的谷地地图时,瞳孔微微收缩。
“孙师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陈默请他坐下,苏瑾默默奉上茶水——用的是新烧制的透明玻璃杯,里面泡着山谷自采的野茶,茶叶舒展,色泽清澈,在晶莹的杯壁映衬下,别有一番韵致。
孙师爷的目光在玻璃杯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才艰难地移开,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赞道:“好茶,好器!陈先生此处,真是处处皆非凡品啊。”
寒暄几句后,孙师爷切入正题,声音压低了些:“陈先生,上次回去后,鄙人已将贵处的情况,以及先生的‘心意’,如实禀明了县尊张大人。”
陈默不动声色:“哦?不知县尊大人有何示下?”
孙师爷脸上堆起笑容:“县尊大人对先生所赠之琉璃杯与玉晶糖,甚是喜爱,赞不绝口,称先生果然非常人,能得海外方士青睐,乃我县之福气。”
他先扣了顶高帽,随即话锋微转,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只是……县尊也有些许难处,还需先生体谅。”
“师爷请讲。”
“先生也知道,”孙师爷叹了口气,“这安临县地处边陲,民生多艰,县库更是……唉,囊中羞涩。如今北疆不宁,朝廷催缴的粮饷一日紧过一日,县尊为此也是焦头烂额。贵处虽非正式商贾,但交易频繁,数额巨大,若完全不加理会,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啊。若是被一些不开眼的人捅到上面,说县尊包庇隐匿税赋,那后果……”
他一边诉苦,一边暗暗观察陈默的反应,话语中的威胁意味,虽比上次李彪的直白含蓄了许多,却更显阴险。
陈默心中冷笑,果然还是为了钱。他面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县尊大人为国为民,辛苦备至,陈某感同身受。只是我山谷初立,确实艰难。不知县尊大人,有何章程?”
孙师爷见陈默似乎“上道”,心中一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县尊的意思,也并非要按律例苛责。只需贵处……每季,向县衙‘捐赠’一笔‘助饷银’,数额嘛……就按贵处交易额的一成计算,如何?县尊可保证,自此以后,绝无胥吏再敢来扰贵处清静!而且,贵处日后在安临县境内行事,县衙也可行些方便。”
一成交易额!苏瑾在一旁听得心中一跳。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敲诈!龙潜谷如今交易量巨大,一成便是天文数字,而且还是个无底洞!
陈默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孙师爷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他有信心,在这偏远之地,没有人敢真正得罪代表官府的县令。
良久,陈默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为难:“孙师爷,一成……实在太多了。山谷数百口人要养活,工坊运转所耗甚巨,若抽走一成,恐难以为继啊。”
孙师爷脸色微微一沉:“那陈先生的意思是?”
“半成。”陈默报出一个数字,“并且,我龙潜谷只认县尊大人这一份‘心意’。若再有其他人,无论是县衙其他官吏,还是州府方面借此生事……”
“这个自然!”孙师爷立刻接口,脸色由阴转晴。半成虽然比预期少,但也绝对是一笔巨款,足以让县令和他自己都吃得满嘴流油。他拍着胸脯保证,“县尊既收了先生的‘心意’,自然会将事情料理干净。州府那边,自有县尊去打点,绝不会牵连到贵处!只是,这‘助饷银’……”
“可按季支付,以金银或等价物资皆可。”陈默道,“具体数额,由苏瑾与贵方对接。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龙潜谷所需的一些特殊物资,如硝石、硫磺、某些药材,乃至一些市面上难寻的书籍、种子,希望县衙能提供便利,协助采购或提供信息。”陈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既是实际需要,也是一种试探,看看官府愿意提供多大程度的“方便”。
孙师爷略一思忖,便爽快答应:“此事包在鄙人身上!定会为先生留意!”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与那半成的“助饷银”相比,不值一提。
双方又商谈了一些细节,最终达成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密约:龙潜谷以每季交易额半成的“助饷银”,换取安临县令的默许、庇护以及有限的采购便利。
送走心满意足、脚步轻快的孙师爷,苏瑾忍不住担忧道:“先生,此举虽是权宜之计,但从此便受制于那贪官,恐养虎为患。”
赵虎也闷声道:“就是!凭啥白白给他们银子?俺们龙渊军的刀又不是吃素的!”
陈默看着二人,目光深邃:“暂时的妥协,并非屈服。我们如今羽翼未丰,根基尚浅,不宜与官府正面冲突。这笔钱,买的不是平安,而是时间。”
他走到窗前,望着山谷中忙碌的景象:“我们需要时间,让龙渊军更加强大,让我们的工坊产出更多,让我们的根基更加牢固。也需要时间,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潜在的盟友或敌人。”
“至于那县令,”陈默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今日能因贪婪而默许我们,他日也能因更大的利益或恐惧而背叛我们。将安危寄托于他人的贪欲,是最愚蠢的行为。这笔‘助饷银’,只会更加督促我们,必须更快地变得强大,强大到有一天,不再需要向任何人缴纳这种‘保护费’!”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赵虎和王铁柱:“龙渊军的训练不能停,兵甲打造不能歇!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龙潜谷的规矩,不是用钱买的,而是用实力铸就的!”
威逼与利诱,是乱世中常见的戏码。龙潜谷用一笔巨额“赞助”,暂时化解了官府的直接威胁,换取了一段宝贵的发展窗口期。但这笔交易,如同饮鸩止渴,同时也将龙潜谷更深地卷入了这个时代的漩涡之中。前路,注定不会平坦。而陈默要做的,就是在这漩涡之中,为龙潜谷杀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