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深秋,天空高远而清澈,但新挂牌的“镇北侯府”内外,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由荣耀与猜忌交织而成的微妙气氛中。落雁坡大捷的余温尚未散尽,来自帝国权力中枢的另一波浪潮,已携带着皇帝的“恩典”与更深层的意图,汹涌而至。
这一日,通往幽州城的官道上,旌旗招展,盔明甲亮。一支规模远超寻常、仪仗森严的队伍,护持着数辆覆盖明黄绸缎的马车,缓缓行来。这正是从京城出发,携带着皇帝对镇北侯额外赏赐,以及那封意味深长的“赐婚”与“召见”旨意的钦差队伍。为首者,并非寻常内侍,而是身着绯袍、气度沉凝的礼部右侍郎周文谦,以及一位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孙德胜。如此阵容,已远超犒劳功臣的规格,其意不言自明。
消息早已飞传入侯府。陈默端坐正堂,下方苏瑾、林清源、赵虎、王铁柱等核心成员肃立,气氛凝重。
“来了。”陈默放下手中关于北疆屯垦的文书,语气平淡。
赵虎眉头拧成了疙瘩:“先生,朝廷这架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又是赏赐又是召见,还扯什么赐婚?分明是想把您调离北疆!”
苏瑾轻声道:“虎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赏赐是安抚,召见是试探,赐婚……或许是羁縻。陛下病重,朝局不稳,朝廷这是既要用侯爷镇守北疆,又怕侯爷势大难制。”
林清源捻须沉吟:“直接抗旨,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朝廷的猜忌。然则,若侯爷真奉旨入京,龙潜谷与北疆基业初成,人心未固,一旦有变,恐鞭长莫及。这赐婚,更是棘手,若接受,则身边多了一双朝廷的眼睛;若拒绝,便是拂逆圣意,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王铁柱闷声道:“管他那么多!咱们有枪有炮,有龙渊军,就在北疆待着,看朝廷能把咱们咋样!”
陈默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慨或忧虑的面孔:“慌什么?意料中事而已。且去迎接,看看陛下给我们准备了怎样的‘厚赏’。”
侯府中门大开,香案高设。陈默率北疆主要文武,于府门外迎接钦差。仪式庄重而繁琐,周文谦面无表情地宣读圣旨,前半部分是对陈默赫赫战功的再次褒奖,以及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清单: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锦绣千匹,玉璧珍玩若干……琳琅满目,极尽奢华。
然而,当念到后半部分时,整个场面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卿年富力强,功勋卓着,而中馈犹虚,非所以安社稷、慰功臣也。朕之第七女安宁公主,秉性柔嘉,德容俱备,堪为良配,特赐婚于卿,择吉日完婚,永固君臣之谊……另,卿即刻奉旨,入京谢恩,朕欲面授机宜,以慰相思……”
旨意念毕,周文谦合上圣旨,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镇北侯,陛下天恩浩荡,可谓旷古烁今。不仅厚加赏赉,更以金枝玉叶相许,此等殊荣,国朝罕有。侯爷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那司礼监太监孙德胜也尖着嗓子笑道:“侯爷,安宁公主可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之一,才貌双全,与侯爷正是英雄配美人,天作之合啊!陛下在宫中,可是日夜盼着见侯爷一面呢!”
场面一时间有些凝滞。所有北疆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这看似无上的荣耀背后,是赤裸裸的阳谋:接受赐婚,陈默身边便多了一个无法摆脱的皇室耳目,未来行事处处掣肘;奉召入京,则等于猛虎离山,将北疆和龙渊军暴露在朝廷的直接影响之下,生死难料。
陈默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狂喜,也无怒容,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并未立即接旨,而是对着京城方向,拱手沉声道:“陛下隆恩,臣,陈默,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沉重:“然,北疆初定,百废待兴。蛮酋兀术虽败,然其部族散落草原,狼子野心未泯,臣在落雁坡曾亲见其屠城惨状,此恨此责,日夜萦绕于心!若此时臣为私恩,弃北疆万千军民于不顾,入京受赏完婚,岂非置陛下托付之重任于儿戏?置北疆防线于险地?臣,实不敢为也!”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周文谦和孙德胜:“请二位天使回禀陛下,蛮族未灭,北疆未靖,臣,无以家为!待臣扫清草原余孽,彻底安定北疆,铸就钢铁边关之后,必当亲赴京城,向陛下负荆请罪,再领这赐婚之恩!届时,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
一番话,掷地有声!冠冕堂皇,占尽大义名分。将“忠君爱国”、“责任重于泰山”的姿态摆得十足,却巧妙地将“拒婚”和“拒召”包装成了对国家和皇帝的“高度负责”。
周文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孙德胜也瞪大了眼睛。他们预料过陈默可能会找借口推脱,却没想到他如此干脆,且理由如此“正大光明”,让人一时难以驳斥。
“镇北侯!你……”周文谦语气沉了下来,“陛下拳拳爱才之心,公主金枝玉叶之躯,岂容……”
“周大人!”陈默打断他,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北疆安危,关乎国本。若因臣一人之婚事,导致边关有失,蛮族再起,届时,臣万死难赎其罪!陛下若知北疆实情,也定会体谅臣之苦心!所有罪责,由陈默一力承担!”
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却坚硬如铁。
场面彻底僵住。周文谦与孙德胜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恼怒。他们携带的禁军护卫虽多,但在这龙渊军的老巢,面对刚刚大破蛮族、杀气未消的虎狼之师,他们根本没有强行宣旨的底气和能力。
最终,这场声势浩大的钦差宣旨,在一种极其尴尬和微妙的气氛中草草收场。赏赐被留下,但那道关乎赐婚与召见的旨意,却被陈默以“北疆未靖,不敢受此私恩”为由,变相地搁置了。
钦差队伍悻悻离去,带着陈默“忠勇可嘉,然恃功而骄,恐非纯臣”的初步判断,返回京城复命。
侯府书房内,只剩下核心几人。
赵虎长舒一口气:“先生,刚才可真险!您这番话,真是……太解气了!”
苏瑾却眉宇间忧色未去:“侯爷,虽暂时挡了回去,但此举无疑彻底触怒了朝廷,尤其是拒绝了公主婚事和陛下召见。接下来,朝廷的反扑,恐怕会更为激烈。”
陈默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堆积如山的赏赐,眼神冰冷:“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们想要北疆,想要龙渊军,想要我陈默的命,光靠这些手段,还不够。”
皇帝的赏赐与试探,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双方已然难以调和的矛盾。陈默以退为进,坚守北疆,但也将自身与帝国中枢的冲突,推向了更加明朗化和尖锐化的边缘。风暴,正在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