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织,寒风凛冽。沈倾凰一身素衣,未撑油伞,独自走在湿滑泥泞的营道上。冰凉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鬓、肩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什么。所过之处,巡哨的士卒纷纷侧目,眼中露出惊疑、同情,或是不忍卒睹的复杂神情。她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朝着那座灯火通明、气氛肃杀的行辕走去。
消息显然已如野火燎原。当她踏入行辕前那片空旷的青石广场时,周围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军官、士卒,甚至还有一些未被驱散的低级官吏,黑压压一片,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雨声、议论声、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行辕大门洞开,两列玄甲卫手持长戟,如标枪般肃立,杀气凛然。门内,正堂之上,灯火通明,映出堂中数道对峙的身影。
主位之上,谢惊澜一身玄色蟠龙朝服,端坐如山,面沉似水,眸中寒意凝结,周身散发的威压几乎让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他左手下首,站着数位披甲执锐的靖南军将领,人人面色铁青,手按刀柄,怒目而视。右侧,则是几名身着朱紫官袍、神色倨傲的官员,为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绯袍,手持明黄卷轴,正是手持太后金批令箭的京城密使。他身侧,还立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带刀侍卫,显然是大内高手。
而在堂下,跪着几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正瑟瑟发抖,正是所谓的“北境溃兵”和两名作内官打扮的“人证”。地上,散落着几封拆开的“密信”和一件残破的染血甲胄,据称是“证物”。
沈倾凰的到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滚油。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惊诧、怜悯、鄙夷、愤怒、探究……种种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恍若未觉,径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墙,踏入正堂。湿透的衣裙紧贴身躯,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发梢滴着水,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沉静得可怕。
“臣女沈倾凰,参见王爷。”她走到堂中,无视两侧各异的目光,对着主位上的谢惊澜,敛衽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堂内。
谢惊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微微颔首。
“沈氏!”那绯袍密使尖声喝道,上前一步,抖开手中懿旨,“你父沈啸天,勾结漠北,通敌叛国,致使镇北关失守,数十万将士殒命,证据确凿!你身为罪臣之女,隐匿军中,其心可诛!还不速速跪下伏法,听候发落!”
尖锐的嗓音刺破空气,带着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沈倾凰缓缓直起身,抬眸,迎上那密使审视而倨傲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问道:“敢问天使,证据何在?人证何来?”
“放肆!”密使怒斥,指着地上跪着的人证和物证,“铁证如山,还敢狡辩?这些人,皆是亲眼目睹你父与漠北暗通款曲的兵士!这些密信,乃是你父与漠北往来书信!这甲胄,更是你父通敌时穿戴之物!桩桩件件,岂容你抵赖?!”
沈倾凰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人。几人接触到她的目光,纷纷畏缩低头,不敢对视,身体抖如筛糠。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冰寒。
“几位既言亲眼所见,敢问,是何时、何地、见我父与何人、以何种方式联络?密信内容为何?由何人传递?甲胄从何而来,又何以证明是我父之物?”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如冰珠坠地。
“这……这……”那几名“溃兵”语塞,目光闪烁,下意识地看向那密使。
密使脸色一沉:“大胆!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巧言令色,颠倒是非!太后懿旨在此,沈氏满门,罪无可赦!来人,将此女拿下!”
两侧大内侍卫应声上前,手按刀柄,就要动手。
“且慢。”一直沉默的谢惊澜,终于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让两名侍卫动作一顿。
密使脸色微变,强笑道:“王爷,此乃太后懿旨,您……”
“本王自然知晓。”谢惊澜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地上那几人,“只是,定罪需有实据,审案需有章程。仅凭几个来历不明之人的一面之词,几封字迹模糊的所谓‘密信’,一件无主的残破甲胄,便要定一位为国捐躯的镇北大将军通敌叛国之罪……”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是否……太过儿戏了?”
“王爷!人证物证俱在,怎能说是儿戏?”密使色厉内荏。
“人证?”谢惊澜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刺向那几名溃兵,“尔等自称是镇北关守军,可识得靖南军制式?可知镇北军旗号?可知沈大将军麾下,几位副将姓名?”
“这……小的……小的只是普通士卒……”一人嗫嚅道。
“普通士卒?”谢惊澜身旁一位络腮胡将领厉声喝道,“放屁!老子在镇北关待了十年,守军名录倒背如流!报上名来!隶属何营?上官是谁?!”
那几人顿时面如土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至于物证……”谢惊澜目光转向地上散落的信件,对身旁一名文吏模样的官员示意,“李主簿,你精于文书鉴别,看看这几封信,纸张、墨迹、印鉴,可有蹊跷?”
那李主簿躬身应诺,上前仔细查验,片刻后,拱手道:“回王爷,此信纸乃江南近年所产‘玉版宣’,墨色浮而不沉,印鉴粗劣模糊,绝非军中或官府所用。且信中所提粮草数目、行军路线,与镇北关实际情况多处不符,疑点重重。”
“甲胄呢?”谢惊澜又问。
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上前,拿起那件染血甲胄,仔细翻看,皱眉道:“王爷,此甲制式粗陋,绝非大将所用。且血迹陈旧发黑,绝非新近沾染。甲上刀痕,也与漠北弯刀制式不符。”
一番对质下来,所谓“铁证”漏洞百出,不堪一击。堂下众人哗然,看向那密使和“人证”的目光,已充满了怀疑与鄙夷。
密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厉声道:“王爷!此乃太后懿旨钦定之案!您莫非想包庇罪臣之女,抗旨不遵吗?!”
“本王并非抗旨。”谢惊澜缓缓站起身,玄色朝服无风自动,一股磅礴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只是,太后远在京城,难免被小人蒙蔽。此案疑点甚多,证据不足,若就此定案,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更令忠魂蒙冤,九泉难安!”他目光如炬,逼视密使,“天使回京,可如实禀报太后,此案,本王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给天下,也给沈大将军一个交代!”
“你!”密使气结,指着谢惊澜,手指颤抖,“谢惊澜!你……你这是拥兵自重,目无君上!你要反了不成?!”
“反?”谢惊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本王坐镇江宁,抵御外侮,保境安民,何反之有?倒是天使,携伪证,构陷忠良,扰乱军心,其行可疑,其心可诛!来人!”
“在!”堂下玄甲卫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将这几名构陷忠良、污蔑朝廷的奸佞之徒,给本王拿下!严加看管,待查明真相,一并处置!”谢惊澜厉声喝道。
“遵命!”玄甲卫如狼似虎扑上,将那几名早已瘫软在地的“人证”和面如死灰的密使带来的侍卫一并制住。
“谢惊澜!你敢!我乃太后钦使!你……”密使又惊又怒,话未说完,已被两名玄甲卫反剪双臂,堵住了嘴。
谢惊澜看也不看他,目光转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密使,冷声道:“天使一路辛苦,且在行辕歇息几日。待本王查明真相,自会备好文书,送天使回京复命。”话语客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软禁。
密使嘴唇哆嗦,看着谢惊澜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终究没敢再强辩,在玄甲卫的“护送”下,灰溜溜地退下。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竟被谢惊澜以雷霆手段,硬生生压了下去。
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包括沈倾凰,都怔怔地看着那个玄衣墨发、气势凛然的男人。他站在灯火最亮处,身影挺拔如松,仿佛能撑起这方即将倾塌的天地。
谢惊澜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很快,堂内只剩下他与沈倾凰二人,以及地上那堆可笑的“证据”。
他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沈倾凰面前。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垂眸,看着她苍白湿透的脸,看着她紧抿的唇和那双倔强明亮的眼眸。
“怕吗?”他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倾凰抬眸,与他对视,雨水顺着睫毛滴落,她眨了眨眼,摇头,声音清晰而平静:“不怕。”
谢惊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什么。
“此事未完。”他移开目光,望向堂外沉沉的雨夜,声音冷硬如铁,“幕后之人,必不会善罢甘休。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后堂。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幕之后,只留下满室肃杀与一室寂静。
沈倾凰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堂中央,湿透的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寒意。方才那一幕幕在脑中回放——密使的倨傲,伪证的拙劣,谢惊澜的强势,以及他最后那句含义不明的“好自为之”。
他信了父亲是清白的吗?他今日如此强势回护,是为公义,还是为大局?亦或是……别有深意?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父亲的血仇未雪,污名未清,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至少,今夜,她没有被带走。至少,谢惊澜站在了“证据”的对立面。
她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封所谓的“密信”,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眼中寒光凛冽。构陷之人,我必揪出!父亲清白,我必昭雪!
握紧那冰冷的纸张,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行辕。雨依旧在下,但她心中的火焰,已被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