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万籁俱寂,江宁城笼罩在深沉的夜幕之下,只余更夫偶尔敲响的梆子声,在空荡的街巷中回荡,更添几分肃杀。白日里喧腾的军营,此刻也已沉入梦乡,唯有点点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巡夜兵士沉默如铁的身影。
沈倾凰所在的小院,灯火早已熄灭,融入一片黑暗。但她并未就寝,而是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夜行衣,长发高束,用布条紧紧缠缚,脸上亦蒙了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眸。她将新月令牌贴身藏好,袖中暗藏淬毒短匕与几样谢惊澜遣人送来的精巧暗器,腰间缠着一卷特制的攀援索钩。
伤势未愈,内力仅恢复了四五成,此行凶险莫测。但沈倾凰目光沉静,不见丝毫惧色。有些事,必须亲眼去看,亲自去证实。坐等消息,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约定的时辰将至,她推开后窗,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融入墙角的阴影。院外值守的暗卫似乎得了吩咐,对她的离去视若无睹。
凭着白日反复研看的地图与“幽影”提供的路线,沈倾凰在错综复杂的街巷屋脊间潜行,身法轻灵,落地无声。夜风凛冽,吹动衣袂,带来深秋的寒意,也吹散了她心头的最后一丝犹豫。
旧皇仓位于江宁城东北隅,远离繁华市井,紧邻废弃的漕运码头,占地极广,围墙高耸,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透着一股荒凉阴森的气息。按照“幽影”情报,今夜子时,会有一次守卫换防的空隙,且“丙字号”库房附近巡夜的老卒会因“突发腹痛”而暂时离岗——这自然是“幽影”的手笔。
沈倾凰如约抵达皇仓西侧一处坍塌的围墙缺口附近,伏低身形,屏息凝神。果然,一队巡更的老卒提着气死风灯,骂骂咧咧地沿着围墙走过,其中一人捂着肚子,脚步虚浮。待他们远去,沈倾凰如同离弦之箭,自缺口一闪而入,落地无声,迅速隐入一堆废弃木料的阴影中。
仓内空旷,地上散落着残破的麻袋、生锈的农具,杂草丛生。巨大的仓廒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谷物和尘土混合的怪味,隐隐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
沈倾凰心念微动,悄然取出怀中新月令牌。令牌入手微温,并无剧烈反应,但当她将意念集中其上,细细感应时,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阴冷波动,正从东北方向——也就是“丙字号”库房所在的方位隐隐传来。果然有古怪!
她循着那丝感应,借助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东北方摸去。越靠近,那股阴冷感便越清晰,并非温度上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邪异与腐朽的气息。同时,新月令牌也开始微微发烫,仿佛在预警。
前方出现一排低矮的砖石建筑,大半已坍塌,唯有一间保存尚算完整,门楣上模糊可辨“丙字叁号”的字样。库房厚重的木门紧闭,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挂在上面,但锁眼处有新鲜的划痕。库房四周异常安静,连虫鸣都听不见,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沈倾凰伏在十余丈外的一处断墙后,凝神观察。库房周围并无明显守卫,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在库房檐角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反光。
是铜铃?还是……更精密的机关?
她不敢大意,从怀中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蜡丸,屈指一弹。蜡丸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库房门口三丈外的空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毫无动静。
沈倾凰蹙眉。是自己多疑了?她正犹豫是否再试探,忽然,库房两侧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滑出两道黑影!他们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行动如鬼魅,瞬间便扑至蜡丸落地处,手中短刃在月光下泛起幽蓝的寒光——淬了毒!
暗桩!而且身手极为了得!
沈倾凰心下一凛,屏住呼吸,将身形缩得更低。那两名暗桩仔细检查了蜡丸落地点,又警惕地扫视四周,未发现异常,这才对视一眼,重新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好严密的暗哨!若非她谨慎,方才贸然靠近,必被察觉。月魂教在此地布置的力量,远超预估。
硬闯不行,只能智取。沈倾凰目光扫过库房一侧的墙壁。砖石老旧,爬满苔藓和藤蔓……有了!
她悄然后退,绕到库房侧后方。这里墙壁更高,但有一处因雨水侵蚀而凹陷,攀爬较为容易。她解下腰间索钩,看准位置,手腕一抖,精钢钩爪无声飞出,牢牢扣住墙头。试了试力道,沈倾凰深吸一口气,忍着手臂伤口传来的隐痛,施展轻功,借助绳索,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
伏在墙头,库房院内的景象尽收眼底。院子不大,堆着些破烂家什,正中那间“丙字叁号”库房门窗紧闭,但门缝和窗隙中,隐隐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透出,伴随着一种低沉的、仿佛念诵又似呻吟的诡异声响,若有若无。
就是这里!沈倾凰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终于找到了目标。她正欲翻身而下,怀中的新月令牌却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强烈的警兆袭上心头!
几乎同时,下方库房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竟从里面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暗红色的光芒骤然增强,如同地狱敞开的缝隙!一道瘦削佝偻、披着破烂道袍的身影,提着一盏散发着腥红光芒的灯笼,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一双浑浊泛着死气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沈倾凰藏身的墙头!
被发现了!
沈倾凰头皮发麻,想也不想,猛地向侧方扑出!就在她离开原地的刹那,一道乌光如同毒蛇般擦着她的耳畔射过,“夺”的一声钉入身后墙壁,深入寸许,尾端犹自颤动,赫然是一枚刻满诡异符文的骨钉!
“有闯入者!格杀勿论!”沙哑如同破锣的嘶吼从下方传来,带着非人的阴冷。紧接着,破风声接连响起,数道黑影从库房内和院子阴影中扑出,刀光闪烁,直取墙头的沈倾凰!
沈倾凰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千钧一发之际,她手腕急抖,攀援索钩如同活物般甩出,勾住侧面一株枯树的枝桠,身体借力一荡,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柄劈来的长刀,同时袖中短匕滑出,格开另一柄刺向肋下的短剑!
“铛!”金铁交鸣,火星四溅。沈倾凰虎口剧震,本就未愈的内伤被牵动,喉头一甜。对方力道奇大,招式狠辣,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护卫!
她足尖在树干上一点,身形向后急退,同时左手连扬,数枚淬毒银针如同暴雨般射向追兵!迫得对方身形一滞。趁此间隙,沈倾凰落地,就地一滚,躲入一堆烂木料之后,心脏狂跳,气息紊乱。
不行!对方人多势众,且早有防备,自己伤势未愈,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必须立刻撤离!
她刚欲寻路退走,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提着腥红灯笼的佝偻道人并未追击,而是站在库房门口,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将灯笼高高举起!灯笼内暗红光芒大盛,照出院落地面——那里,不知何时,竟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诡异图案!图案中心,似乎还摆放着什么东西,在红光映照下,反射出森森白光。
是阵法!他们在启动阵法!
沈倾凰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绝不能让他们完成!
她一咬牙,从木料后闪出,不退反进,手中扣紧最后三枚威力最大的“雷火弹”,这是谢惊澜所赠保命之物,喝道:“妖道受死!”作势欲掷,实则身形急转向库房侧面的窗户!
那佝偻道人似未料到她如此悍勇,咒语微微一滞。周围黑衣杀手立刻蜂拥扑上!
就是现在!沈倾凰用尽全力,将三枚雷火弹分别掷向追兵最密集处、佝偻道人脚下、以及库房大门!
“轰!轰!轰!”
三声巨响几乎同时炸开!火光冲天,烟尘弥漫,碎木乱石四射!黑衣杀手们被爆炸气浪掀得人仰马翻,惨叫声四起。佝偻道人也被迫中断施法,狼狈躲闪。
沈倾凰趁此良机,已撞破侧面窗户,翻滚入库房之内!浓烟紧随而入,库房内一片混乱,暗红的光芒在烟尘中明灭不定。
入目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库房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地面中央,赫然是一个以鲜血混合着某种黑色粘稠物绘制的巨大邪阵,与当日土地庙所见类似,却更加复杂、阴森!阵图周围,摆放着七盏摇曳着绿色鬼火的油灯,按照北斗七星方位排列。阵图中心,并非祭坛,而是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铁棺!棺盖半开,里面隐约可见一具干瘪扭曲的尸骸,尸骸心口处,插着一柄漆黑如墨、造型诡异的短杖,杖身符文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气!
而在铁棺旁,还跪坐着三名黑袍人,正双手结印,对着铁棺疯狂叩拜,口中发出晦涩难懂的咒文。随着他们的叩拜,铁棺上的短杖黑光吞吐,地面邪阵的血光也随之一明一暗,仿佛在呼吸!库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尸臭,令人作呕。
这哪里是什么仓库,分明是一处邪恶的祭坛!月魂教竟在皇城脚下,行此逆天邪术!
“拦住她!不能让她破坏圣祭!”烟尘中,传来佝偻道人气急败坏的尖叫。剩余未受伤的黑衣杀手和那三名黑袍人,同时向沈倾凰扑来!杀气滔天!
沈倾凰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她握紧短匕,目光死死锁住那口铁棺和诡异的短杖。必须毁掉它!但强敌环伺,如何得手?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咻!咻!咻!”
数道凌厉无匹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库房破损的窗口、屋顶,同时射入十数支弩箭,箭箭致命,精准无比地没入扑向沈倾凰的黑衣杀手和黑袍人的要害!惨叫声中,攻势为之一滞!
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剑光如匹练横扫,瞬间将两名黑袍人拦腰斩断!腥臭的黑血溅了满地!
谢惊澜!
他竟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及时!
沈倾凰精神大振,只见谢惊澜玄衣墨发,面覆寒霜,眼中杀意凛然,手中长剑如龙,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竟无一合之将!他带来的黑衣暗卫也纷纷杀入,与库房中残余的邪教徒战作一团。
“毁掉中间那口棺材和短杖!”沈倾凰急声喝道,同时挥匕格开一名黑衣杀手的偷袭。
谢惊澜闻言,目光如电,瞬间锁定那口散发着浓郁邪气的铁棺和黑色短杖。他冷哼一声,身形如电,避开佝偻道人掷出的符箓,一剑直刺铁棺!
“不——!”佝偻道人发出凄厉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却被谢惊澜反手一剑劈飞,撞在墙壁上,骨断筋折。
“铛——!”
长剑刺中铁棺,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火星四溅!铁棺竟异常坚固,只留下一道白痕。但那柄黑色短杖却猛地一震,黑光大盛,竟将谢惊澜的长剑震开三分!
“哼!邪魔外道!”谢惊澜眼中厉色一闪,弃剑不用,左手五指箕张,凌空一抓!一股磅礴浩瀚的内力汹涌而出,化为无形巨手,狠狠抓向那黑色短杖!
“咔嚓!”短杖上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黑光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地面上的邪阵血光也随之剧烈波动,那三名叩拜的黑袍人同时喷出黑血,委顿在地。
眼看短杖就要被谢惊澜以内力硬生生拔出!
“一起死吧!”那佝偻道人忽然疯狂大笑,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那盏腥红灯笼上!灯笼轰然炸裂,化作漫天血雾,瞬间笼罩了整个邪阵和铁棺!
血雾之中,那黑色短杖黑光大盛,竟自行从尸骸心口飞出,如同有生命般,化作一道乌光,向着库房深处疾射而去!与此同时,铁棺棺盖轰然闭合,整个邪阵血光冲天,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疯狂涌动,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即将苏醒!
“拦住它!”谢惊澜厉喝,身形急追乌光!
沈倾凰也看到那乌光去向,正是库房最里面,那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箱笼。她心念电转,新月令牌在怀中剧烈发烫,与那乌光产生强烈的感应!那短杖……是月魂之钥的碎片?还是别的邪物?
不能让它逃了!沈倾凰强提一口气,正要施展身法阻拦,脚下邪阵血光却猛地一涨,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让她身形一滞!同时,那佝偻道人狞笑着扑向她,手中多了一柄淬毒的匕首!
“小心!”谢惊澜回身救援已来不及!
沈倾凰瞳孔骤缩,生死一线,她猛地将怀中新月令牌掏出,全力向那扑来的佝偻道人掷去!同时身体向后急仰,匕首擦着她的脖颈划过,带起一溜血珠!
“嗡——!”
新月令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湛蓝光芒,与邪阵血光、黑色短杖的乌光猛烈碰撞!蓝光神圣凛然,似乎对邪气有极强的克制,竟将血光压制了一瞬!佝偻道人被蓝光一照,发出凄厉惨叫,身上冒出阵阵黑烟,动作顿时僵住!
就是现在!沈倾凰强忍剧痛,袖中最后一把淬毒飞针尽数射出,没入佝偻道人周身大穴!道人惨叫戛然而止,仰面倒地,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而谢惊澜也在此刻,一剑斩碎了那试图飞入箱笼的黑色短杖!短杖碎裂,化作漫天黑气,发出一声尖锐的鬼啸,渐渐消散。邪阵血光随之急速黯淡下去,那股恐怖的吸力和邪恶气息也迅速消退。
库房内,一时只剩下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满地狼藉,尸横遍地,血腥味混合着焦臭与邪异的气息,令人作呕。
谢惊澜收剑回鞘,快步走到沈倾凰身边,看到她颈间血痕,眉头紧蹙:“伤得如何?”
“皮外伤,无碍。”沈倾凰摇头,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口沉寂下去的铁棺和黯淡的邪阵,心有余悸。方才若非谢惊澜及时赶到,若非新月令牌突发神效,她恐怕已凶多吉少。
“王爷,此地不宜久留。”一名暗卫上前低声道,“爆炸和打斗恐已惊动巡城兵马。”
谢惊澜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黑色短杖和奄奄一息的邪阵,眸中寒光闪烁:“清理现场,所有邪物尽数销毁,尸体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他顿了顿,看向沈倾凰,“你可能行走?”
沈倾凰点头,撑着想站起,却因失血和内力消耗过度,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
谢惊澜伸手扶住她手臂,触手冰凉且微微颤抖。他眉头皱得更紧,不再多言,将她打横抱起。
“王爷……”沈倾凰一惊。
“别动。”谢惊澜声音低沉,不容置疑,抱着她,身形一闪,已出了库房,融入茫茫夜色。暗卫们紧随其后,迅速清理战场,片刻之后,旧皇仓重归死寂,只余下淡淡的血腥与焦臭,在夜风中缓缓飘散。
但沈倾凰知道,今夜之事,绝未结束。那黑色短杖是何物?铁棺中的尸骸是谁?月魂教在此布下如此邪阵,究竟意欲何为?还有那逃入箱笼方向的乌光残余……
疑问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而颈间的伤口,正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与月魂教的生死较量,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