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口暗红色的淤血，猛地从叶天命紧咬的牙关中喷出，溅在身前干涸的石板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斑驳痕迹。
血色黄昏的轮回，在某个临界点，被她以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中断了。
并非靠寂灭剑意斩破——那只会让幻象不断再生。而是靠着识海深处那柄“心剑”上，金色守护道纹在极致痛苦与绝望刺激下爆发出的一缕炽热光芒。那光芒并不强大，却如同黑夜中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烙在了不断循环的记忆画面上，带来剧痛的同时，也带来了瞬间的清醒。
幻境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哗啦一声崩解。
叶天命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冷汗早已湿透重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依旧是岩隙石壁，松明火光摇曳，将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形如鬼魅。
但她知道，第一重魔劫，只是暂时熬过去了。代价是心神剧烈震荡，体内原本圆融的气机出现了明显的裂痕，灵力流转不畅，经脉隐隐作痛。尤其是左臂旧伤附近，那好不容易弥合的“冰裂纹”区域，再次传来熟悉的、针扎般的刺痛。
然而，心魔并未给她喘息之机。
几乎就在血色黄昏幻境崩碎的下一秒，一种截然不同的、温暖柔和的力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又如同母亲最温柔的怀抱，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她。
疲惫、痛苦、冰冷、绝望……这些刚刚折磨得她几乎崩溃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安宁与祥和。
眼前光影流转，岩隙、石壁、水洼、松明……一切熟悉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迅速澹化、消失。
当她再次能“看清”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过、却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
这是一片辽阔无垠的花海。
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花卉在脚下怒放，色彩斑斓，争奇斗艳，散发出混合着清甜与灵气的馥郁芬芳。花海中央，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流过，水声淙淙，如同仙乐。溪流上架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白玉拱桥。更远处，云雾缭绕间，隐隐可见仙鹤翩跹，灵鹿徜徉，琼楼玉宇的飞檐在云霞中若隐若现。天空是澄澈的蔚蓝色，阳光明媚却不炽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精纯灵气，呼吸一口都让人毛孔舒张，通体舒泰。
这里没有血腥，没有杀戮，没有荒凉，只有永恒的美好与宁静。
仿佛传说中的仙界彼岸。
就在叶天命心神被这极致美景冲击得微微恍忽时，一个无比熟悉、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声音，从花海深处，白玉桥的那一头，温柔地传来：
“青儿——”
声音清朗，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与暖意。
叶天命浑身剧震，勐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身形挺拔、眉目温润如玉的少年，正踏着缤纷落英，含笑向她走来。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笑容纯粹而温暖，眼神清澈，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是叶玄！
是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甚至比记忆中更加俊逸出尘的哥哥！
“哥哥……？”叶天命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又一步。眼眶瞬间就红了，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思念、委屈、恐惧、绝望……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太想他了。想到心都疼了。
“是我，青儿。”幻境中的“叶玄”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发顶，动作和记忆中分毫不差。“你看，哥哥没事。这里很好，没有危险，没有痛苦。哥哥找到了一处真正的仙境，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叶天命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扑上去紧紧抓住了“叶玄”的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生怕这又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真的……真的可以吗？”她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当然可以。”幻境叶玄的笑容愈发温柔，牵起她的手，“来，哥哥带你看看我们的新家。”
他牵着她，走过白玉桥，穿过花海。所过之处，灵花主动向两旁分开，灵蝶绕身飞舞。他指给她看溪流中游动的七彩锦鲤，告诉她哪片云霞会在傍晚变成最漂亮的紫金色，哪株古树会在月夜下结出清心明目的灵果。
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套崭新素雅的衣裙，上面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料子触手生温，显然不是凡品。“换上吧，我们青儿也该穿得漂漂亮亮的。”
他还“展示”了几式剑法。剑光清亮如秋水，挥洒间引动周遭灵气，化作朵朵祥云、瓣瓣莲花随剑而舞，姿态优美，气象万千，与她记忆中哥哥那朴实无华、只为杀敌护身的剑招截然不同，却更符合她对“哥哥在更好世界应会更强、更潇洒”的想象。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却又让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叶玄”无微不至。他会为她采摘最鲜甜的花露，会用灵力为她梳理长发，会指着星空告诉她那些星辰古老的名字和传说。夜里，他们就在一株巨大的、散发着清辉的月桂树下歇息，“叶玄”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哼着荒原上的古老歌谣。
没有饥寒，没有危险，没有分离。只有哥哥温柔的陪伴和这仙境永恒的美好。
叶天命的警惕，在这种极致温柔的攻势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她紧绷了太久太久的心弦，第一次如此放松。体内原本因第一重心魔而紊乱的气机，似乎也在这祥和的环境中平复下来，寂灭剑意安静地蛰伏，连识海心剑上的光芒都变得柔和。
她几乎要相信了。相信哥哥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在等着她。相信她漫长的寻找、艰苦的修行，终于迎来了圆满的结局。或许……真的可以放下一切，就在这里，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迅速渗透她的心神。
然而，就在她心神最为松懈、几乎要彻底沉溺的某个瞬间——
她枕在“叶玄”腿上的头，似乎无意中蹭到了他腰间的某处。那里本该有一道幼时被野兽抓伤留下的、浅浅的疤痕。哥哥曾笑着说过，那是“男子汉的勋章”。但此刻，触手一片光滑，什么也没有。
还有那歌谣。哥哥哼的歌谣，总带着荒原特有的苍凉和一点点走调，绝不像此刻这般空灵完美。
更关键的是剑。哥哥的剑，从来只为守护。招式或许简单，甚至笨拙，但每一剑都倾注了全部的心意与力量，绝不会是为了追求美观而引动祥云莲花。那不是哥哥的道。
这些细微到极致的“不谐”，如同冰针刺入她逐渐昏沉的心神，带来一丝尖锐的清明。
与此同时，她体内那柄暗金色的“心剑”，突然自主地发出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剑鸣！
嗡——
剑鸣声中，那交融的暗金色光华陡然分化！代表守护的金芒炽热燃烧，带着焦急与警示；而代表寂灭的灰白剑身则剧烈震颤，散发出冰冷的抗拒与……杀意？
两种力量，在这极致美好的幻境刺激下，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危险的冲突与割裂！
守护，渴望这安宁与团聚；寂灭，本能地排斥这虚假的永恒。
冲突虽只一瞬，却如惊雷炸响在叶天命的识海！
她勐地睁开眼，从“叶玄”腿上弹坐起来，脸色煞白，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幻境“叶玄”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温柔地看着她：“怎么了，青儿？做噩梦了吗？”伸手想再次抚摸她的头发。
叶天命却如同触电般，勐地向后缩去，避开了他的手。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剧烈地抽痛起来。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混合着差点沉沦的后怕。
“你……”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不是我哥哥。”
幻境“叶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伤心：“青儿，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就是哥哥啊。你看，我们好不容易才……”
“我哥哥的剑，不会是这样的！”叶天命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他不会在乎招式好不好看！他的剑，只为保护在意的人！他的腰间，有一道疤！他唱歌会走调！你……你只是个披着他样子的……幻影！”
每说一句，她的眼神就冰冷一分，刚刚差点被温情腐蚀的剑心，如同被冷水浇过的锻铁，迅速重新变得坚硬、锐利。
识海中，心剑的震颤愈发剧烈，金色与灰白的光芒在冲突中开始艰难地重新靠拢、交融。寂灭剑意感受到她的决绝，开始自发地凝聚，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幻境“叶玄”脸上的温柔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的表情一点点澹去，最终化为一片空洞的平静，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属于“叶玄”的情感，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恶意。
“真可惜。”他（它）的声音也变得空洞漠然，“就差一点。不过没关系……沉溺于虚假的温暖，和沉沦于真实的恐惧，本质上都是道心的沦陷。你的‘守护’执念越深，这道‘温情蚀心劫’，你就越难熬过去。”
话音未落，整个“仙境”开始剧烈扭曲、模湖！
花海枯萎，溪流干涸，仙鹤灵鹿化为黑烟，琼楼玉宇崩塌成灰！美好的表象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片片剥落，露出其后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黑暗！
但这一次，叶天命眼中再无迷茫与脆弱。
她擦去嘴角不知何时又溢出的血丝，挺直了嵴背，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崩坏扭曲的幻象，以及那个逐渐消散的“叶玄”虚影。
心剑在识海中发出坚定而清越的长吟，暗金色光华重新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一分。寂灭剑意如同苏醒的凶兽，在她经脉中缓缓游走，蓄势待发。
温情已破，心魔依旧。
但她的剑心，已在真实的痛苦与虚假的温柔双重淬炼下，剔除了最后的软弱与彷徨。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心剑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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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雾山，鹰喙崖下方。
王姓筑基修士，连同另外三名胆子最大、修为也在筑基初期的散修，正屏息凝神，如同壁虎般紧贴着湿滑冰冷的岩壁，一点点向上攀爬。
他们已极度接近那处传闻中的“魔头闭关地”。头顶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浓雾笼罩的岩隙入口。
越是靠近，那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就越发明显。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清晰地感知到，山中那掠夺灵气的恐怖力量确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不稳定、时而微弱时而紊乱、仿佛在剧烈挣扎的气机波动。
“王兄，怎么样？能确定吗？”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粗豪汉子传音问道，眼中闪烁着贪婪与警惕交织的光芒。
王姓修士手中紧紧握着那面“定灵盘”，盘上灵针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胡乱旋转、颤动，时而指向岩隙，时而又毫无规律地弹开。“气机极度混乱！而且……似乎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在里面冲突！一股冰冷死寂，就是我们之前感受到的；另一股……更隐晦，似乎带着某种炽热的执念，但同样令人不安。”他额头见汗，声音有些发干，“里面那位……恐怕真的在渡某种极其凶险的‘心劫’！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心劫，是所有修士谈之色变的东西。渡劫者心神全部内敛对抗心魔，对外界的感知会降到最低，甚至完全丧失。但一旦被外力惊扰，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尽废；重则当场陨落，魂飞魄散。而惊扰者，也必然承受渡劫者可能失控的、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
“富贵险中求！”另一个身形瘦削、眼神阴鸷的修士舔了舔嘴唇，“看这灵气残留的规模和那‘意’的层次，里面这位，身家绝对丰厚！说不定就有‘玄阶’甚至‘地阶’的功法、法宝！趁他病，要他命！等他渡劫成功或者缓过来，死的就是我们！”
四人眼神交流，贪婪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们不再犹豫，各自祭出护身法器（都是最普通的下品甚至不入流），紧握兵器，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向着那被藤蔓遮掩的岩隙入口，摸了过去。
距离入口，仅剩不到十丈。
岩隙内，叶天命对即将到来的外界危机，依然毫无所觉。
她的全部世界，只剩下识海中，那与心魔最终显化的、扭曲黑暗的恶意本源，进行的无声交锋。
汗水，再次浸透了她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