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雾山的雾，终年不散。
那并非寻常水汽凝结的白雾，而是混杂着此地特殊地脉散逸出的稀薄灵气，经年累月形成的乳白色雾障。雾浓时，三尺之外不辨牛马；雾淡时，山峦树木也只剩朦胧轮廓，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画。寻常采药人、猎户，若非熟知路径的老手，绝不敢深入此山腹地，唯恐迷失其中，成为山间又一具枯骨。
叶天命选择这里，正是看中了它的隐蔽与灵气。
相较于之前栖身的荒山野岭，隐雾山的灵气浓度高了不止一筹。虽然依旧无法与某些传说中的洞天福地相比，但对于刚刚经历重伤、需要稳固境界并做最后冲刺的她而言，已是足够。
她没费太多力气，便在靠近山顶一处背阴的悬崖中段，寻得了一处天然岩隙。岩隙入口被几株虬结的古松和茂密的藤蔓遮掩，内部却别有洞天——一个约莫两丈见方、干燥通风的石室，角落里甚至有一道细微的裂隙，终年渗出清冽甘甜的岩泉水，在石室底部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用了三天时间，将这里改造成临时的闭关洞府。
以指为剑，寂灭剑意凝于指尖，在石室入口内侧的岩壁上，刻下了三道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灰线。这三道灰线并非阵法符箓——她对此一窍不通——而是高度凝练的寂灭剑意残留。任何生灵穿过入口，触及灰线，剑意便会如蛰伏的毒蛇被惊醒，虽不会立刻发动攻击，却会向她心神传递清晰的警示。这是她目前能布置的最简单的警戒手段。
洞府内部，她将地面凹凸不平的碎石清理出去，铺上一层从下方山谷收集来的干燥苔藓和柔软枯草，这便是她的“床榻”。水洼旁清理出一块平坦石板，权当桌案。又从山林中寻来一种含有微弱松脂的枯枝，捆扎成束，充作照明的“松明”。
一切从简，却足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与修炼需求。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并非立刻开始修炼，而是吃和睡。
她从行囊中取出最后的肉干和栗子，就着岩泉水，慢慢地、仔细地吃完。长途跋涉和开辟洞府的消耗需要补充。然后，她在那铺着苔藓的“床榻”上，和衣躺下，怀抱鹿皮包裹的锈剑，闭上了眼睛。
没有运功，没有观想，只是最纯粹的、婴儿般的沉睡。
身体的疲惫，心神的损耗，在这毫无防备的深度睡眠中，被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岩隙外，山风穿过松林的呜咽，雾气的流动，夜行动物偶尔的窸窣，都成了最好的催眠白噪音。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的最后一丝长途奔波的尘埃与倦意，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山泉洗过般的清澈，以及深潭般的平静。
状态，调整至最佳。
接下来的日子，叶天命进入了规律的苦修生活。
每日寅时末（约凌晨五点），天色未明，她便自然醒来。先至水洼边，掬起冰冷的岩泉水洗漱，冰冷的刺激让头脑彻底清醒。随后，面朝东方（岩隙有一处狭窄缺口，正对日升方向），盘膝而坐，开始晨课。
并非什么高深功法，仅仅是《养心剑》中配套的最基础吐纳术。一呼一吸，绵长深远。随着呼吸，她将心神沉浸于体内那圆融饱满的状态中，引导灵力沿着稳固拓宽的经脉缓缓循环周天。每一次循环，都如同匠人用最细腻的砂纸打磨玉器，并非追求量的暴涨，而是让灵力的流转更加圆润无瑕，让“寒潭”之水更加沉静深邃。
起初，这修炼平静无波。但随着她心神彻底沉入，功法自然运转到某个境地时，异变悄然发生。
以她所在的悬崖岩隙为中心，隐雾山终年缭绕的乳白色灵雾，开始出现不易察觉的流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缓缓搅动这锅浓汤。稀薄的灵气被某种力量牵引，向她所在的方位缓缓汇聚。
这汇聚起初极其缓慢，范围也小。但当她持续修炼，尤其是当她无意识地将一丝寂灭剑意的“空”与“无”的意境融入吐纳时，牵引之力骤然加大！
轰——
无声的轰鸣只在灵气的层面激荡。
悬崖上方，乳白色的浓雾剧烈翻滚起来，如同沸水！一个直径超过十丈、肉眼可见的灰色灵气旋涡，缓缓成型。旋涡中心，正对着下方叶天命所在的岩隙！海量的灵雾被疯狂撕扯、吞噬，灌入岩隙之中。灵雾中蕴含的那点稀薄灵气被剥离出来，融入叶天命的吐纳。
这景象，若是被懂行的修士看见，定会骇然失色。因为这已不是简单的“引气入体”，而是近乎霸道地掠夺一方天地灵气！通常只有修为达到极高层次、修炼特殊霸道功法，或是突破大境界关隘时，才会引动如此规模的灵气异象。
而在旋涡边缘，被狂暴灵气流席卷而过的区域，那些生长在悬崖缝隙中的顽强草木，出现了诡异的变化——叶片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枯黄，但并未立刻死去，而是在枯黄到极致后，又顽强地挣扎出一丝微弱的绿意，周而复始，仿佛在瞬间经历了无数个枯荣轮回。这是寂灭剑意外溢气息，与掠夺来的生机灵气相互冲突、又微妙平衡造成的奇景。
叶天命对此浑然不觉。她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种灵力与神魂高度协调、圆融如意的美妙状态中。只觉周身毛孔舒张，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都在欢呼，贪婪地吸收着汇聚而来的灵气，转化为精纯的灵力，滋养着“寒潭”，温润着剑意。
晨课持续约一个时辰。当第一缕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浓雾，洒落山巅时，那庞大的灰色灵气旋涡才缓缓消散。悬崖上方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人的一幕只是幻觉。
叶天命收功，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气息离体竟凝而不散，在空中化作一道尺许长的灰白气箭，嗤的一声，将对面岩壁击出一个浅坑，坑壁光滑，边缘呈现灰白色泽，仿佛被某种力量“蚀刻”过。
她睁开眼，眸光开阖间，似有灰金色星芒一闪而逝。感受了一下体内又凝实几分的灵力和愈发活泼的剑意，心中无悲无喜。对她而言，这只是每日修炼水到渠成的结果，至于外界是否因此天翻地覆，不在她考量之内。
简单的早餐（依旧是肉干、栗子、岩泉水）后，她便开始剑意温养。
不再进行高强度的压缩或形态变化训练。而是将那一缕“透明灰”的剑意释放出来，任由它如同拥有灵性的游鱼，在石室内有限的空间内缓缓游弋。她的心神附着其上，不施加任何控制，只是纯粹地“观察”与“感受”。感受剑意划过空气时，与空间中无处不在的微弱“界限”产生的摩擦与共鸣；感受它自身内部寂灭真意的每一次细微波动；感受它与识海心剑、与自身守护执念之间那千丝万缕、玄妙难言的联系。
这种看似“无所事事”的温养，实则是将之前所有激烈修炼所得，进行最彻底的内化与沉淀。让剑意真正成为她灵魂的延伸，如臂使指，念动即至。
午后，她会短暂离开洞府，在悬崖附近活动。有时是检查警戒灰线，有时是眺望被浓雾封锁、却隐约能感到更庞大灵气与“文明喧嚣”传来的东方。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岩隙入口凸出的石台上，望着下方翻滚的云海雾涛，任由山风吹拂发丝，一坐便是整个时辰。
她在调整呼吸，调整心跳，调整自己与这片新天地、与那冥冥中召唤之地的“频率”。也在等待，等待那个“时机已至”的玄妙感应彻底清晰。
日子，便在这样极致的规律与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叶天命浑然忘我，却不知她这“平静”的修炼，在隐雾山外围，乃至更远一些有修士活动的区域，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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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雾山山脚，往东三十里，有一处散修自发形成的小型聚集地，名“雾隐集”。此地因靠近隐雾山，偶尔能采集到一些受灵气浸润的药材、矿石，吸引了不少炼气期、筑基期的低阶散修在此落脚、交易。
往日里，雾隐集虽不算繁华，却也人来人往，颇有生气。
但近几日，集市气氛明显有些异样。
“周老哥，你也感觉到了？”集市边缘一间简陋茶棚里，一个身穿粗布短褂、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对身旁正在整理背篓里几株“雾灵草”的老者说道。
那被称为周老哥的老者，是个炼气六层的灵植夫，常年在隐雾山外围活动，对山中灵气变化最为敏感。他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刻，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何止是感觉到！前几日还好，只是觉得山中灵雾流动比往常急了点。可从前天开始……尤其是每日天将亮未亮那会儿，西边那‘鹰喙崖’方向……”他指了指隐雾山主峰，“灵雾简直像开了锅！隐隐还能看到雾涡旋转！老夫活了七十多年，在山里采药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异象！”
“会不会是……有异宝出世？”中年汉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被恐惧压下，“可那气息……太瘆人了。我有次靠近了些，想探个究竟，离着还有好几里地，就觉得心头发慌，体内那点灵力运转都不顺畅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喘不过气。我那把祭炼了五六年的‘青锋匕’，都在鞘里哀鸣！”
“异宝？”旁边另一桌，一个看起来有些见识、穿着稍好绸缎长衫的筑基初期修士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凝重，“哪家异宝出世是这般死寂冰冷的动静？倒像是……某种极其霸道的魔功，或是邪器在吞吐天地！”
“魔功？邪器？”茶棚里其他几个散修闻言，脸色都变了。雾隐集地处偏僻，修士修为普遍不高，最怕的就是招惹上修炼邪魔外道、行事肆无忌惮的凶人。
“我曾听一位来自‘青岚城’的前辈提及，”那筑基修士沉吟道，“有些传承古老、威力奇大的魔功，或是品阶极高的魔道法器，在修炼或复苏时，便会强行掠夺周遭天地灵气，甚至生机！其气息往往阴寒死寂，令人不适。看这隐雾山异象的范围和持续时间……搞出这动静的，修炼的功法至少是‘玄阶’以上！甚至可能是‘地阶’残篇！那等存在，绝非我等可以窥探的。”
“玄阶？地阶？”茶棚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对他们这些底层散修而言，能有一部完整的“黄阶”功法修炼已是幸运，“玄阶”那是大宗门、大家族核心弟子才有可能接触的传承！“地阶”更是传说中的东西，只存在于茶余饭后的遐想里。
“王道友，依你看，我们……该如何是好？”周老哥惴惴不安地问。他的药田和经常采药的区域，就在隐雾山外围，若是山中真藏着一个修炼高阶魔功的凶人，他往后的生计都成问题。
那王姓筑基修士苦笑摇头：“如何是好？静观其变，莫要靠近，更莫要起什么贪念或探究之心。这等存在，脾气好的，或许懒得理会我们这些蝼蚁；脾气不好的，随手抹去，谁又敢说什么？只盼这位……前辈，只是暂时在此闭关，莫要长久停留才好。”
他顿了顿，看向隐雾山主峰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而且……你们没发现吗？这几日，连山里那些平时凶悍的低阶妖兽，都安分了许多，甚至有些在往山外迁移。妖兽的直觉，往往比我们更准。”
茶棚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与无奈。
弱小，便是原罪。在这强者为尊的世界，面对未知而强大的存在，他们唯一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有祈祷和远离。
然而，人心总是复杂的。恐惧滋生的同时，好奇与各种猜测也在暗流涌动。
“你们说……会不会是哪个大宗门叛逃的弟子，或是被追杀的魔头，躲到这里疗伤闭关？”有人低语。
“也可能是某位隐世的老怪物，突然有所领悟，要突破了？”
“突破？那等灵气掠夺的规模……若真是突破，恐怕至少是‘灵海境’冲击‘金丹境’吧？我的天，金丹老祖……”说话之人声音都在发颤。金丹境，在他们眼中已是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开宗立派，称霸一方。
“未必是金丹……但绝对远超我等想象。我昨日碰巧看到，‘黑风洞’的那几个一向嚣张的邪修，也都缩在洞里，不敢去西边了。连他们都怕了……”
议论声细碎而压抑，在雾隐集各个角落蔓延。隐雾山方向的异象，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感知到它存在的低阶修士心头。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暗中窥探，有人盘算着是否要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
悬崖岩隙中，叶天命对外界因她而起的波澜毫不知情。她刚刚结束今日的剑意温养，正用岩泉水清洗一把新采来的、略带甜味的蕨菜嫩茎，准备和最后一点肉干一起煮汤。
暮色渐浓，乳白色的雾气重新变得厚重，将悬崖彻底吞没。
石室内，松明火把发出噼啪轻响，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女子沉静而专注的侧脸。汤在简易的石锅里咕嘟作响，散发出混合着肉香与植物清气的味道。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味道简单，却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哥哥也曾用不知名的野菜，给她煮过类似的汤。记忆中的味道早已模糊，但那份温暖的感觉，却穿越时空，在此刻悄然泛起一丝涟漪。
她放下勺子，望向岩隙外浓得化不开的雾墙，眼神幽深。
平静，即将被打破。
山雨欲来，而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