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敬木然端杯，茶水冰凉滑入喉间，像吞了冰碴。
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柳絮，被风裹挟着，身不由己飘向深渊。
想起当年靖王给的五十两银子、自己许下的 “此生必报”，如今才明白，那哪里是恩惠，分明是捆住一辈子的枷锁。
离开望乡楼时暮色已浓，柳文敬独自走在石板路上，脚步沉重。
手摸向怀里的密信——冯冀要他转交突厥密使的，里头是云州布防图。
他知道，从接过信的那一刻，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我是为了彦舟，我是身不由己……可北境百姓的脸，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让他彻夜难眠。
紫宸殿内冯冀正沉浸在这段回忆里，指尖还留着当日茶盏的凉意，嘴角的笑却比那时更冷了几分……
“冯冀。”周显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砸在金砖上，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你还有何话可说？”
冯冀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额头磕得红肿：“太子明鉴！此乃伪造！是萧阿璃勾连突厥残部构陷老臣啊！二十年前的旧事，凭一张破纸怎能定罪？”
“破纸？”周显冷笑一声，将一份叠得整齐的证词掷在冯冀面前，纸页散开时，右贤王阿史那默的印鉴格外醒目，“阿史那默已亲笔具结，指认密约笔迹出自当年叛乱亲王之手，他部落三位长老也联名作证——你当朕是能随意蒙骗的孩童？”
铁证如山，再无狡辩余地。
冯冀身子一软，瘫在金砖地上，冷汗顺着皱纹往衣领里淌，后背早被冰水似的湿意浸透。
他盯着殿外飘进的几片雪沫，牙齿咬得腮帮发酸，脑子里却像被乱麻缠紧——供出靖王？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上个月他回府时，管家趁夜递来个锦盒，里头没有金银，只有一缕他小孙子的胎发，裹着张素笺，上面是靖王亲笔写的 “金陵别院梅正开”。
那金陵别院，是他妻儿去年搬去的住处，周围守着的，全是靖王的人。
他太清楚靖王的手段了，当年代州知府不肯附逆，不过三日夜，全家就“失足”落了汾河。
他要是敢吐半个“周衍”的字，别说自己活不成，远在江南的妻儿老小，怕是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更何况，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冯冀跟着靖王二十年，从科举落榜的穷书生，到如今的枢密副使，全靠靖王提携。
他知道靖王手里握着多少朝堂秘辛，也知道太子不敢轻易动靖王。
江南税赋捏在靖王手里，太子要稳住北境，就得靠江南的银子。
只要他守口如瓶，靖王说不定会想办法救他，哪怕是贬为庶民，至少能保家人平安。
若是供出主使，他就成了卖主求荣的小人，不仅会被靖王的势力灭口，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这比死在天牢里还难受。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冯冀把脸埋进冰冷的金砖里，指甲深深抠进砖缝，任由冷汗和屈辱糊满脸颊，却始终没敢提靖王半个字。
他的党羽见状，忙不迭地叩首请罪，连“同党”二字都不敢再提，只盼着能摘清关系。
周显拂袖而起，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斩钉截铁：“枢密副使冯冀，受国恩却通外敌，构陷忠良，祸乱边陲，罪证确凿！即刻革去官职，夺其勋爵，打入天牢，交三司会审，从严惩处！其党羽一律彻查，按律论罪！”
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终以冯冀集团垮台落幕。
紫宸殿的偏殿里，周显望着墙上的舆图，指尖在江南那片密密麻麻的州府标记上反复摩挲。
舆图边角处，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江南岁入八百万两，占国赋八成，靖王辖之。”
他刚处置完冯冀，殿外的雪还在下，可他心里比雪还凉。
周显岂不知冯冀背后站着周衍？
冯冀瘫在地上时，眼神里的恐惧不是对死罪的怕，而是对幕后之人的忌惮。
阿史那默的证词、密约的笔迹，全指着冯冀，没有半分直接牵连靖王的证据。
周衍做事向来缜密，怎么会留下把柄？
更重要的是，北境刚经历冯冀之乱，阿璃要推行“各族共耕”，需要朝廷拨粮拨银；镇北军的军饷下个月就该发了，全靠江南的漕运支撑。
若是此刻揪出靖王，周衍只需断了江南的税赋，朝廷就会陷入绝境。
北境不稳，突厥、吐蕃虎视眈眈，若是再丢了江南的税赋，北境军心动摇，突厥、吐蕃必然趁虚南下，到时候内忧外患，大周的江山就会摇晃。
周衍是他的亲皇兄，却也是最危险的对手。
冯冀集团垮台，已经敲了周衍一记警钟，断了他在朝堂的左膀右臂。
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住北境，嘉奖阿璃和李崇，让北境彻底成为自己的后盾；再暗中派心腹去江南，慢慢渗透税赋之事，收集周衍的罪证。
等北境的“各族共耕”落地生根，镇北军彻底归心，江南的税赋线也攥在手里时，再对付靖王，才能一击必中，不留后患。
周显拿起案上的朱笔，在舆图上“云州”旁画了个红圈，又在“金陵”二字上轻轻点了点，眼底的寒霜渐渐褪去，只剩沉稳的算计。
他将密约折好，放进紫檀木盒里，缓缓开口：“传旨，赏北境护国公主萧阿璃和云州都督李崇各黄金百两、锦缎千匹，柳彦舟补授云州通判……冯冀案，三司会审期间，不得牵扯无关之人。”
殿外的雪还在下，可一场更大的棋局，已在周显的心中悄然铺开。
北境的冤屈得以昭雪，可长安的余波尚未散尽，丝绸之路的尘埃里，一支吐蕃商队已悄然向云州挪动。
驼铃的声响里掺着甲片摩擦的微响，寻常商队绝不会有这般精锐的护卫。
队伍正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被层层守护，车内，身着暗纹氆氇的吐蕃老者端坐在软垫上，银白的发辫垂在肩头，指间摩挲着一枚鹰隼形青玉符。
车外向导低声说着云州近况，当提及“护国公主萧阿璃” 时，老者眼底的光骤然锐利，似能穿透车帘：“这位大周公主，倒真是把北境搅活了。”
此人正是吐蕃丞相禄东赞，明为通商，实则奉赞普之命，探查北境新格局。
云州的安定、互市的兴旺，还有太子对阿璃的支持，都让吐蕃不得不重新掂量与大周的关系。
他指尖轻轻敲击青玉符，鹰隼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长安的风雷刚歇，高原的暗流，已悄悄漫向云州。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北境的天，才放晴片刻，怕是又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