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街喧嚣依旧,纸伞、角梳、肉燕的摊子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
马车刚停稳,袁静雪就被琳琅满目的小吃和玩意儿吸引了。
“二哥!我要吃那个金灿灿的!”
她指着刚出锅的海蛎煎,又瞧见旁边铺子里的牛角梳,
“还有那个梳子,看着好别致!”
袁克文宠溺地笑笑,掏出几块银元塞到她手里:
“去吧,想吃什么玩什么自己买。我和小林子去办点事,晚点去‘同利’茶馆找我们。”
他语气温和,但意思很明确,又转头对护卫吩咐:
“看好小姐,别走太远。”
袁静雪小嘴一撅:
“又支开我!我也想去老宅子看看!”
“女孩子家,去那种没人住的老宅子干什么?阴森森的。”
袁克文用折扇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
“听话,自己去玩,回头二哥给你买顶好的茉莉花茶。”
袁静雪虽然不乐意,但平时还算听二哥的话,加上眼前热闹,也就嘟囔了一句
“那你们快点啊!小林子,记得给我带点好玩的!”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飘着香味的老铺子,很快就被热情的伙计招呼进去了。
丫鬟紧跟在后,护卫则在不远处留意着四周。
就在袁静雪专心挑梳子时,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到她跟前,客气地拱手:
“这位小姐,打扰了。看您气度不凡,像是从北边来的?在下是《闽报》的记者,不知可否赏光聊几句?”
袁静雪一愣,有点意外但也有点小得意:
“你怎么知道?”
记者笑了笑:
“口音听着像,而且这通身的气派,福州少见。我们报社对京来的名流都很感兴趣,想请您谈谈风土见闻,不知可否移步对面茶楼小坐?备了点薄礼……”
他话说得漂亮。
这时,另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挤过来:
“这位小姐,我们是学生会的,也想请您说说对时局的看法……”
两个人一左一右,看似客气,实则把袁静雪和丫鬟隔开了。
她年纪小,没什么经验,一下子有点慌:
“我……我得等我二哥……”
“令兄想必有事要忙,”记者笑容不变,
“就片刻功夫,问完肯定送您回来……”
说着就有意无意地引着她往人少点的旁边走。
护卫见状正要上前,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壮实汉子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记者和学生已经半劝半推地将袁静雪带进了旁边一条巷子。
等护卫摆脱纠缠追进去时,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袁克文和林承启已经来到郎官巷。
一踏入巷口,气氛陡然不同。
巷子幽深静谧,两侧高墙夹峙,墙头探出苍翠的榕树枝桠。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偶有穿着体面的老者或提着书篮的学童走过。
这里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聚居之地。
袁克文和林承启的脚步放得更轻。
巷东头,一处略显陈旧但格局方正的老宅院门紧闭,门楣上依稀可见昔日功名的痕迹,正是林旭故居。
门前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青草,透着人去楼空的寂寥。
“就是这里了。”袁克文在巷子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站定,目光沉沉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
“幼暾兄……便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难道……真如传言,孩子随母亲回了娘家?或已不在福州?”
袁克文喃喃道,扇子也忘了摇。
他们不敢大张旗鼓,但就此离去实不甘心。
林承启眼珠滴溜溜一转,凑近袁克文低声道:
“二爷,这种老门房多半好一口烟酒,您身上可带着洋烟?让我去探探口风。”
袁克文微微颔首,从杭绸长衫的内袋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老刀牌”洋烟,递了过去:
“机灵点,别露了痕迹。”
林承启接过烟,手指灵巧地将烟盒塞进袖袋,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青布褂子,脸上堆起憨厚又带点市井气的笑容,几步走到紧闭的宅门旁。
门边有个小小的门房,窗户半开着。
“老人家?老人家在吗?劳驾问个路!”
林承启敲了敲窗棂,声音清亮,透着股自来熟的亲热劲儿。
一个头发花白、耳朵有点背的老门房颤巍巍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林承启这个陌生面孔。
老头儿手指焦黄,显然是老烟枪:
“后生仔,找谁?这宅子主家早搬走喽。”
“哎哟,老伯!可找着人问啦!”
林承启笑得一脸灿烂,却不急着掏烟,先是拱手行了个礼,
“我从北边来,家里长辈早年受过林老爷恩惠。老人家年纪大了,惦记着让我来看看故居,磕个头表表心意。”
他说话时眼角瞥见老门房焦黄的手指,这才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那包洋烟,递了过去,
“这点小意思,您老笑纳...”
老门房看着包装讲究的洋烟,又看看林承启朴实的打扮和“知恩图报”的诚恳模样,警惕心去了大半,叹了口气:
“唉……难得你家长辈有这份心,林老爷……是个大好人啊。可惜,天妒英才……”
他接过洋烟,摇了摇头,
“进去是不行了,宅子现在归了官府管着,钥匙不在我这儿。不过……”
他指了指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压低声音,
“那边后墙根儿,挨着那棵大榕树的地方,墙头塌了半截,豁了个口子,以前走水用的,没堵死。你要真想看看院子,从那儿踮脚能瞅见个大概。”
老门房熟练地将洋烟揣进怀里,压低了声音:
“后生仔,看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我就多句嘴。这宅子邪性得很,官府封了后,隔三差五总有人来打听...可不是都像你这般客气。”
他浑浊的眼睛四下瞟了瞟,
“有穿长衫的,也有看着像练家子的。前些天半夜,我还听见后院有动静,像是野猫挠门,又像是...唉,人老了,耳朵背,兴许听岔了。”
他摆摆手,“你要看就快点看,可别惹什么麻烦。”
“哎哟!太谢谢您老了!您可帮了我大忙!回头一定告诉我家老爷子,福州的老街坊心肠都好!”
林承启连声道谢,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朝袁克文得意地挤了挤眼,两人快步走向那条死胡同。
胡同尽头果然有道一人多高的残破砖墙,紧挨着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榕树。
墙角塌了半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豁口,旁边还堆着些废弃的瓦砾。
林承启左右看看无人,搓了搓手,回头对袁克文嘿嘿一笑:
“二爷,您给把个风?”
说完,他手脚并用,三两下就踩着砖石瓦砾攀上了豁口,动作麻利得很。
他探头朝里张望,院内杂草已齐膝深,荒芜得惊人。
正厅门窗紧闭,窗纸破烂,结满蛛网。
林承启绕着屋子探查,当他转到西厢房窗下时,脚步猛地顿住!
窗台上,厚厚的积尘中,赫然有几个新鲜的指印!
林承启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他屏住呼吸,试着推了推西厢房的木门。
门竟“吱呀”一声,应手而开,虚掩着!显然上次来人也曾进入。
他闪身进去。
屋内霉味刺鼻,呛得人喉头发紧。
家具覆着厚厚的尘埃,东倒西歪。
地上脚印杂乱,新旧叠加。
最显眼的是,正对门那张积满厚灰的八仙桌上,竟有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上面规整地摆着一碟早已干瘪发黑、辨不出原貌的水果,一个空酒壶,和三个小酒盅!
林承启强抑住翻腾的心绪,在屋内仔细搜寻。
在翻查一个倒地的书架时,他注意到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间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地探手进去,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册子。
就在他准备翻开册子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袁克文一声轻咳。
林承启急忙将册子塞入怀中。
回到巷口榕树下,袁克文正等得有些心焦,折扇在掌心轻轻敲着。
“看出什么了?”袁克文低声问。
林承启低声说:
“二爷,里头是没人住的样子,荒得很。但桌上有人摆过祭品,像是新弄的。而且……”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
“我在里面找到了这个。”他示意了一下怀里刚藏好的油纸包。
袁克文眉头紧锁,正想着下一步。
那老门房慢悠悠晃过来,靠在墙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
“这宅子……沾不得,晦气得很。”
“晦气?”
林承启故作不解,凑近一步,“林老爷是忠烈之士,怎么会……”
老门房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悸:
“戊戌年秋天,林老爷的灵柩运回来,停都没停进家门!直接就抬去了东郊地藏寺!没过多久,就传回消息,说夫人……夫人也在京城殉节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那惨事就在眼前。
袁克文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地藏寺?”那是停放灵柩之所,阴森偏僻,却也可能是唯一留有线索、且与林旭关系密切之人可能接触过的地方!
这无疑是绝境中的一线微光!
林承启心头一震,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惋惜和好奇:
“地藏寺?外乡人?您老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黑灯瞎火的,哪看得清!”
老门房摇摇头,不再多说,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耗尽了心力,也冒了风险,转身蹒跚着走回门房。
两人匆匆赶回南后街那家老铺子,却只见丫鬟小翠一人急得团团转,不住地朝街口张望,身边哪还有袁静雪的影子。
小翠一见袁克文,如同见了救星,带着哭腔慌忙迎上来:
“二爷!您可回来了!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袁克文心头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慢慢说!李护卫呢?”
小翠急得语无伦次:
“刚才…刚才有个戴眼镜的先生,说是《闽报》的记者,要请小姐去喝茶访谈。小姐本来不太愿意,但那人能说会道,又保证去去就回…还、还说备了些新奇玩意儿给小姐看。小姐一时好奇,就应下了。李护卫本来紧跟着,可刚出店门,不知从哪冒出两个莽汉,正好挡了李护卫的路,推搡纠缠了一下。等李护卫脱开身,那记者和学生引着小姐拐进旁边巷子,就…就一眨眼功夫,人都不见了!李护卫已经追过去好一阵了,还没消息!”
袁克文听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林承启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连阻拦护卫的法子都想好了,三小姐怕是着了道,被人硬请了去!
“二爷!”
林承启随即捂住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我这肚子……我得、我得赶紧去找个茅房!我……我解决了马上回来。”
说完,不等袁克文回应,人就弯着腰,“哎呦哎呦”地小跑着钻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脏污巷弄,似乎是急着去找方便之处。
等林承启晃悠悠地走出巷子,回到那家老铺子,几个穿着粗布短褂、面相精悍的汉子正围了上来。
为首一人操着浓重的闽腔,语气却带着刻意模仿的生硬:
“两位,跟我们走一趟吧。林旭公的旧部,想请你们叙叙旧。”
他亮了下腰间鼓囊囊的硬物轮廓。
就在这时,之前去追人的李护卫竟也被两人反扭着胳膊押了回来,嘴里塞了布团,脸上有明显淤青,显然经过反抗但寡不敌众。
小翠吓得惊叫一声,躲到袁克文身后。
袁克文心中一凛,立刻明白静雪被带走和眼前的遭遇绝非孤立事件。
这些人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而且手段周密,静雪必然已落入他们手中。
他强作镇定,面上不露声色:
“林公旧部?有何凭证?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他一边周旋,一边快速观察对方。
这几人步伐沉稳,眼神锐利且配合默契,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兵或帮派骨干,绝非普通混混。
对方为首汉子冷笑一声:
“凭证?去了自然知道。别让我们动粗,请吧!”
袁克文心知此刻硬抗绝非上策,对方人多且有武器,首要任务是先确保静雪的安全,见到幕后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
“好,我跟你们走。但这位姑娘只是丫鬟,与此事无关,放她离开。”
他试图保住小翠报信。
为首汉子却摇头:
“对不住,爷吩咐了,一个不漏。都请吧!”
林承启自然是明白,他眼珠一转,跳出来嬉皮笑脸地拱手:
“哎呀!原来是林老爷的故交!失敬失敬!早该拜会了!”
他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心里却盘算着先假意顺从,找到三小姐再说。
为首汉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反应,沉声道:
“少废话!走!”
不由分说,几人上前,半推半搡地将他们押着,迅速离开喧闹的南后街,拐弯抹角,来到一座不起眼、门楣挂着“林记竹器行”幌子的宅院后门。
门内别有洞天,穿过堆满竹篾的作坊,竟是一处守卫森严的内院。
几人被迅速分开,袁克文和林承启被关进了相邻的石室,李护卫、小翠则被带往别处。
石室阴冷潮湿,只有小窗透气,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竹子的清香。
袁克文与林承启各自被推进一间石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两人心中焦急,却都不敢贸然出声。
就在这片死寂中,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铁门声,紧接着是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敢绑我!我爹绝不会放过你们!”
“吵什么吵!安静点!”门外传来看守粗鲁的呵斥声。
袁克文与林承启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庆幸。
是静雪!她果然在这里!虽然同样被关押,但至少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