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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把林承启从护国寺扶出来。

夜里风大,林承启迷迷糊糊的,站也站不稳。

林承启的呼吸已趋平稳,体内那异常旺盛的生机似乎正自行化解药毒,这让她稍感意外,但此刻已无暇深究。

无尘想了想,广济寺是尼姑庵,留宿过夜实在不合适。

她想起林承启是在中南海当差。

“只能送他回去了。”无尘打定主意。

她架着林承启,走到大路上,拦下一辆夜里拉座的破马车。

车夫看是个姑娘架着个醉汉似的半大小子,有点犹豫。

无尘多给了几个铜子,说送去中南海后门。车夫这才答应。

到了地方,无尘付了车钱,把林承启扶下来。

守门的卫兵认得林承启,见他这副模样被个陌生姑娘送来,都很吃惊。

“这不是林小爷吗?这是咋了?”一个老卫兵上前帮忙扶着。

无尘简单回答:“他身子不舒服,我碰见了,送他回来。”她不想多留,说完转身就要走。

正在这时,袁静雪领着个丫鬟,正好从里头出来。她大概是闷了,想出来走走,透透气。

一眼看见林承启软绵绵地被人架着,再一看旁边站着个眉眼清秀的年轻姑娘,袁静雪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林承启!”她喊了一嗓子,几步走到跟前,眼睛却上下打量着无尘。

“你跑哪儿野去了?弄成这个鬼样子!”这话是冲林承启说的,可那眼神像刀子似的,全落在无尘身上。

无尘见这小姐架势,猜到了几分。她不想惹麻烦,平平静静地说:“人送到了,我走了。”

袁三小姐愣了一下。

她看着这个穿得素净、模样清秀的姑娘,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这姑娘低着头,看不真切,一时又想不起来。

“站住!”袁静雪叫住她,语气酸溜溜的,“你谁啊?深更半夜的,你跟他什么关系?”

林承启这会儿稍微清醒了点,听见袁静雪的声音,强撑着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辩解:“三、三小姐……别瞎说……这位是……是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袁静雪更来气了,哼了一声,“我看是狐狸精才对吧!从哪儿认识的?还挺会挑时候!”

袁静雪满脑子都是林承启,这点疑惑就像水上的影子,一晃就过去了。

她没再多想,冲着林承启就过去了。

无尘不想跟她纠缠,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人送到了,你们照顾好他。”

她朝卫兵和袁静雪微微点了点头,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袁静雪看着她背影,气得直跺脚。

她指挥卫兵:“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死沉死沉的家伙抬进去!真丢人现眼!”

可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吩咐丫鬟:“去,弄点醒酒汤来!再看看他伤着哪儿没有!”

卫兵们七手八脚把林承启往里抬。

袁静雪跟在后面,心里又恼又疑。

她恼的是林承启不声不响跑出去,还跟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在一起。

疑的是那姑娘的态度,不卑不亢,看着不像寻常人。

林承启被安顿在自己屋里。

袁静雪到底不放心,还是进去看了看。

见他只是昏睡,身上也没伤,这才稍微安心点。

她对着昏睡的林承启骂了句:“没心没肺的东西,等你醒了再跟你算账!”说完,才气呼呼地走了。

居仁堂里炭火烧得旺,暖烘烘的。

袁世凯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手里慢慢转着两个玉核桃。

袁克定在一边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承启进去,扑通就跪下了:“卑职林承启,叩见大总统!大公子!”

袁世凯睁开眼,眼光扫过来,没急着说话。

袁克定先开了口,声音阴阴的:“林承启,你长本事了。玩失踪?还劳动三小姐替你操心?”

这话是点他,也是说给袁世凯听的。

林承启心里一紧,知道袁静雪那边已经闹过了。

他赶紧抬头,脸上堆起笑,又带着点后怕:“大公子明鉴!卑职哪敢啊!是……是出了点意外,差点回不来!多亏……多亏遇上了好心人。”

“哦?”袁世凯这才慢悠悠地出声,手指停住不转了,“说说,什么意外?又是什么好心人,深更半夜的,把你个大活人给送回来了?”

他话里带着钩子,显然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

林承启脑子飞快地转。完全撒谎肯定不行,袁克定肯定查过了。

他得半真半假。他收起笑容,换上心有余悸的样子:

“回大总统,卑职那天奉命出去办事,走到僻静地方,突然被人从后面下了黑手!脑袋上挨了一下,当时就晕过去了。”

他比划了一下,“再醒过来,是在个破屋子里,像是城外。那帮人不像普通土匪,问东问西,好像……好像想从卑职这儿打听府里的事。”

他偷眼看了看袁世凯,见对方眯着眼听,便继续说:“卑职心想,不能给大总统丢人,就装傻充愣,啥也没说。他们看问不出东西,看守就松了点。昨天夜里,卑职拼死跑了出来,一路往城里奔。可身上有伤,又饿又晕,走到半道实在撑不住了,眼看要昏过去……正好,碰上一位路过的姑娘。”

他提到“姑娘”,袁世凯和袁克定的眼神都动了一下。

“那姑娘心善,见卑职狼狈,帮了一把。卑职只说是在中南海当差的,迷路受了伤。她就好心雇了辆车,把卑职送到后门。卑职真是……真是感激不尽!”

他说着,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没想到惊动了三小姐,还惹得大总统和大公子挂心,卑职真是罪该万死!”

袁世凯半天没说话,堂里只有炭火噼啪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开口:“这么说,你是遭了劫,又被人救了?”

“是,是!千真万确!”林承启赶紧点头。

“那伙人,什么模样?问了些什么?”袁世凯追问。

“天黑,没看清脸……”林承启硬着头皮编,“问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是探听风声……”

袁世凯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像是能钻到人心里去。

林承启跪在地上,觉得膝盖发麻,冷汗慢慢渗出来。

终于,袁世凯摆了摆手:“起来吧。既然受了惊吓,又带了伤,先去领十块钱,找个大夫瞧瞧。差事的事,养好了再说。”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意思是让他暂时靠边站,等着查证。

“谢大总统恩典!”林承启磕了个头,慢慢站起来,弯着腰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里衣都贴在了背上。他知道,这事儿还没完。袁世凯那关,只是勉强混过去一半。

风雪初歇,寺外积雪皑皑。

一个小沙弥尼怯生生地找到无尘,递上一张折叠的素笺,低声道:“师姐,寺外有位施主,让把这个交给你,说……说务必亲交。”

无尘展开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冷峻的字迹:“酉时三刻,寺外胡同,车驾相候。事关静安师太及阖寺安危,望慎行之。”

落款处,空无一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势。

无尘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来了。

对方不仅找到了她,更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软肋——广济寺,尤其是待她如亲、如今却油尽灯枯的静安师太。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将素笺在掌心揉碎。

对方选择在寺外单独约见,而非直接闯入寺内,或许尚存一丝“顾忌”。

但这更意味着,这是一场针对她个人的、无法回避的谈判。

酉时三刻,无尘依言走出广济寺侧门。

胡同深处,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车窗覆着厚重的帘子。

她走近时,车门从内打开,一股暖气和淡淡的烟味扑面而来。

袁克定裹着貂皮领大衣,靠在座椅上,手指闲适地转着一块羊脂白玉。

他并未看无尘,而是望着窗外寺院的飞檐,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周小姐,或者说……无尘师傅?这广济寺倒是清静,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无尘站在车外风雪中,身形单薄却挺直。“大公子有何指教?”

她的声音冷静,听不出波澜。

袁克定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无尘的脸:“指教谈不上。只是提醒周小姐,静安师太年事已高,近来又神思倦怠,需要静养。寺里其他师傅,青灯古佛,日子清苦。若因一些不必要的……牵连,比如,不慎走水?或是招惹了哪路的强人,惊扰了佛门净地,那就真是罪过了。”

无尘心头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话语中的威胁赤裸裸地砸向无尘。

广济寺和静安师太,成了套在她脖颈上的枷锁。

无尘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依旧平静:“大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袁克定似乎很满意她的直接,从身旁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个账簿,慢条斯理地翻开一页,手指点着“澄心书局旧账”几个字,又特意在“梁任公拓片款——三百二十元”上敲了敲。

无尘垂下眼。她想起父亲当年是如何变卖家当,悄悄资助梁先生办报的。

父亲生前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梁先生办报开启民智,正缺经费,这点钱,就当老头子我给未来的民国捐个图书馆吧……”

如今袁克定竟想用这桩旧事做文章,不仅要挟她,更要打击那些支撑着民国希望的力量。

就在这时,郑毓秀在后殿那句低语又一次撞进她脑海里:“听闻东洋人正在谋划一份亡我国的密约,其关键必在总统府!”

这消息像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眼下,混进中南海的机会就摆在面前,虽然是以这种被胁迫的方式。

袁克定将她细微的动摇尽收眼底,

“从今日起,你就是广济寺挂单的道姑‘无尘’。”

袁克定的声音不容置疑,“明日自有人送衣物来。你的差事,是进中南海,到寒云的书房伺候笔墨。他每日见了何人,谈了何事,写了什么,饮食起居……巨细无遗,每晚七点三刻,自有人前来收取。”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压迫感十足,“广济寺是安然无恙,还是突遭横祸,全系于你一人之身。明白吗?”

她本就是郑毓秀布下的一着暗棋,眼下虽是被迫,却也是接近核心机密的唯一途径。

这念头让她心底那点犹豫彻底消散。

为了拿到那份关乎国运的密约,这险,她必须冒。

她再抬眼时,目光已平静无波,只低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回到寺内,无尘径直走向静安师太独居的经堂。

老尼姑依旧盘坐在蒲团上,对着如豆的青灯,用刻刀在旧木板上缓缓刻着经文。

只是她的动作比以往更加迟缓,眼神也更加涣散,仿佛那维持她偶尔清醒的药力已彻底耗尽,只剩下残烛般的躯壳。

“师太。”无尘轻声唤道,在老人身前跪坐下来。

静安师太刻刀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无尘。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痴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尘,看到了她身上沾染的风雪与未来的劫难。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放在了无尘的头顶。

这个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慈悲与了悟。

这一触,仿佛击碎了无尘心中所有的堤防。

她想起师太偶尔清醒时对她的点拨,想起师太疯癫时仍不忘护着她,想起这寺中短暂的安宁……此一去,前途未卜,祸福难料,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无尘不再犹豫。

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师礼。

再抬头时,声音哽咽,却清晰地唤出了那个她一直敬畏、从未轻易出口的称谓:

“师父!”

这一声“师父”,蕴含了所有的感激、不舍与诀别。

静安师太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清明,嘴唇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无尘直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个从普济禅师药柜中得来的小瓷瓶,以及自己仅有的几块散碎银两,轻轻放在师太身前的蒲团边。

“师父,”她低语道,“这瓶中药散,或许……能暂缓不适。这些银钱,留给寺中用度。弟子……弟子要走了,您……多多保重!”

无尘不清楚师太到底明白了多少,但她觉得自己必须留下些东西。

这寺庙是她走投无路时的安身之所,师太是真心待她好的长辈,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静安师太没再说话,只是又拿起刻刀,一下一下地刻着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刚才的拜别,不过是每日例行的问安。

无尘最后看了一眼师太瘦弱的背影,咬咬牙,站起身走了出去,没再回头。

她心里明白,从这儿出去,她就不再是广济寺的无尘了。

袁克定让她去中南海,去袁寒云身边,她得按他说的做。

前面等着她的,是中南海里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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