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教里议事完毕,众人散了。
苏青走在后面,陈玄理跟上来。
“苏堂主留步。”
陈玄理从袖里取出一个小册子,“这是我抄的几首唐诗,都浅白易懂。你有空可以看看。”
苏青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字迹工整清秀,显然是用了心的。
“这……太麻烦陈先生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
“举手之劳。”
陈玄理微微一笑,“读书可以明理,苏堂主这样的人物,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从这天起,陈玄理时不时找由头和苏青说话。
有时说教里的事,有时讲诗词典故,偶尔也说各地风土人情。
他说话总是不急不慢,引经据典,却不让人觉得卖弄。
苏青从小在外奔波,很少接触这样的读书人,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了。
这天晚上,林承启又溜达到无尘房里,鞋一脱就想往炕上蹭。
“教主夫人,我这被窝老是睡不热乎,借你地方取取暖……”
无尘拿起手边那本快翻烂的《西游释厄传》,抵住他胸口:
“打住。林大教主,您这心思要是能分一半在正事上,白莲教早不是现在这光景了。”
林承启嘿嘿笑:
“我这不是在办正事嘛……”
“少贫。”
无尘把书拍在他怀里,“给你个正经事,把这书里的门道琢磨明白。要不,今晚就请教主大人回自己屋凉快去。”
林承启把书接过来,顺手搁在炕桌上。
“又看这个……”
他念叨了一句,还是在对面坐下了。
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两个晃动的影子。
他照着无尘说的翻开书,盯着“贞观十三年”那几个字看了半晌。
“姐,”
他转过头来,“我还是没想通。一会儿说这年唐僧他爹中状元,一会儿说这年唐僧自己去取经,这……说不通啊。是不是刻书的人把板子刻错了?”
无尘没直接回答,她把油灯往中间挪了挪,免得光被他挡住。
“你只盯这一处,自然看不明白。往前翻翻,看崔判官改生死簿那段。”
林承启翻到第十回附近,找到那段,低声念出来:
“‘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急了,抓过笔在‘一’字上头添了两笔,成了‘三十三年’……”
他念着念着,声音慢下来,像在使劲想什么。
忽然,他“嘿”了一声,手指头戳着书页:
“等等!姐,你看这儿!书里写的是‘贞观一十三年’,不是平常说的‘贞观十三年’!多这个‘一’字,有啥讲究没?”
无尘点点头:
“琢磨出点味了?你再想想,李世民……就是唐太宗,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没的?”
这个林承启记得:“贞观二十三年嘛。”
“是啊,”
无尘轻轻咳了一声,“书上说,他原本注定只在位一十三年。崔判官给他添了二十年,变成三十三年。可实际上,他只在位了二十三年。这么一算,那多出来的‘十年’阳寿,去哪了?”
林承启挠挠头:
“这不是一笔糊涂账么?照这么算,他实际活的年头,跟生死簿上改过的数,对不上啊!”
“对不上就对了。”
无尘说,“编这故事的人,恐怕就没想让它对上。他真正想说的,不是唐朝李世民的那本账。”
林承启眨眨眼,脑子里那些数字、年代的碎片好像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
他往前凑了凑:
“姐,你的意思是……这‘贞观一十三年’,说的根本不是唐朝的事?是……是本朝的?”
“还不算太笨。”
无尘看他一眼,随即正色道,“你想想,‘贞观一十三年’,这个‘一十三’,像不像在指……‘洪武一十三年’?”
“洪武十三年?”
林承启在心里算了算,“那一年……是不是燕王,就是现在的皇上,去北平就藩的日子?”
“没错。”
无尘肯定道,“再看这‘贞观三十三年’。唐太宗根本没活到那年,历史上也没有‘贞观三十三年’。可这个‘三十三’,放在本朝,像不像在指‘洪武三十三年’?”
洪武哪来的三十三年?
林承启顿了顿,等等,建文二年,燕王起兵时不认建文年号,对外还称洪武三十二年……那建文二年,不就是他们说的洪武三十三年?
这下,脉络清楚了些。
洪武十三年(1380),燕王朱棣就藩北平,算是他权力路的开始;所谓的“洪武三十三年”(建文二年,1400),是“靖难”打仗的关键时候。
无尘见他听进去了,便往下说:
“书里写,阎王问太宗‘登基多少年了’,太宗回的是‘即位今一十三年’。你品品,这两个说法有什么不同?”
林承启眨巴着眼,琢磨了一下:
“登基……不就是当皇帝,坐上金銮殿么?即位……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不都是当皇上?”
他挠了挠头,觉得这里面有讲究,但一时又抓不住那根线头。
无尘微微摇头,知道他卡住了,便用手指蘸了点冷茶,在炕桌上写了个“即”字,又写了个“登”字。
“你看,‘即’有‘靠近’、‘就着’的意思,比如‘即位’,可以理解为‘就位’,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个‘位’,不一定非得是龙椅。”
她顿了顿,看着林承启:
“而‘登基’的‘登’,是‘上去’,‘基’是‘基业’,特指帝王登上的那个最高基座。这两个词,细究起来,里头大有文章。”
林承启挠挠头,还是没太明白。
“姐,你的意思是……‘即位’不一定就是当皇帝?那还能当啥?”
无尘换个说法:
“好比一家铺子,老爷让少爷去分号当掌柜,少爷接手分号,这叫即位。后来少爷把总号也接过来,这才叫登基。”
这么一说,林承启眼睛亮了起来:
“我懂了!燕王去北平就藩,就相当于当了分号掌柜。等他打进南京,才是接了总号!”
他掰着手指头算:
“从洪武十三年就藩,到建文四年进南京,不多不少,正好……正好十三年!”
算到这儿,他愣住了,这“贞观一十三年”,暗合的不是唐太宗,竟是本朝太宗皇帝从就藩到夺位的那十三年!
无尘点点头。
“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阎王问的是‘登基多少年’,问的是他当皇帝多久;太宗(暗指燕王)答的却是‘即位今一十三年’,说的是他从当藩王开始掌权多久!这一问一答,根本是驴唇不对马嘴,说的两码事!”
那二十年阳寿怎么算?从即位算还是从登基算?
林承启看着无尘,无尘也看着他。
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都清楚了。
这书里写的,不是什么神话故事。
屋里静了下来。
无尘看着他: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叫“释厄传”,为什么藏着‘造化会元功’了?有人借着取经的故事,把本朝太宗起兵夺位的天机,用数字密码藏在里面。‘贞观一十三年’对应就藩,‘贞观三十三年’对应靖难。而太宗从登基到如今……这天禄之数,怕也暗合书里的推算。
她顿了顿:
“编书的人不敢明写洪武、建文、永乐,只好用前朝年号打掩护。把真相掰开揉碎,塞进这些矛盾的时间缝里。这就像姚师布的局,看着虚,实则环环相扣,都指向那五百年轮回。”
林承启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以前只觉得这书神怪有趣,没想到薄薄纸页后面,藏着这般惊心动魄的秘密。
“好家伙……”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这书里弯弯绕比教里那帮老油条还难缠!我宁可去跟胡老四他们掰扯三天三夜,也不想再算这糊涂账了!”
无尘被他这模样逗得抿嘴一笑,随即板起脸,用手指敲炕桌:
“现在知道动脑筋滋味了?今晚琢磨到这儿。林大教主,您该回自己屋了。”
林承启一听要赶他,立马耍赖,身子往炕里一滚:
“别啊姐!我这刚开窍,灵感最怕冷,非得钻热被窝才肯出来!”
无尘气得想笑,伸手推他:
“少贫!回你屋琢磨去!”
林承启粘在炕上不动弹,还振振有词:
“真的!姐,你看这书上数字曲里拐弯的,跟我这教主位子一样烫屁股。说不定……那答案就藏在你这被窝里呢?”
他边说边往无尘身边挤,一脸无赖相。
无尘被他缠得没法,怕动静太大惊动旁人,只得压低声音骂:
“你这人……真是块扯不掉的膏药!”
终究拗不过他,松了口,
“行,让你待着。可不许光躺着,得想正事!这关乎咱们能不能回去,不是玩闹的。”
林承启见目的达成,嘿嘿一乐,麻利地褪下外衣,哧溜钻进了无尘的被窝。
被窝里带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暖烘烘的。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快想!”
无尘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自己往边上挪了挪,拉开些距离。
林承启嘴里应着“想想想”,心思却早不在书上了。
他侧躺着,瞅着无尘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清秀的侧脸,觉得比那些弯弯绕绕的数字好看多了。
“姐,”
他凑近些,没头没脑地问:“你说……那唐僧路过女儿国,到底动没动过凡心?”
无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让你琢磨数字密码,你倒想起女儿国来了?”
“我这不是由此及彼嘛!”林承启强词夺理,“你看啊,那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的童男子。咱们这么来回折腾,算不也算一种轮回?指不定咱俩上辈子……”
“闭嘴!”
无尘脸上发热,拧他耳朵,“再胡扯就滚下去!”
林承启哎哟一声,缩回脖子,安分一会。
可没过多久,又不安生。
“姐,”
林承启的手轻轻环上她的腰,“你还记得咱们头回见面不?在袁大总统书房里,你翻窗进来那回。”
无尘挣了挣,没挣脱,索性由他。
“那会儿我还当是哪个登徒子。”
无尘嗔道。
“我那是着急救你来的!”
林承启叫起屈来,“你倒好,二话不说就动手,那一肘子顶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无尘忍不住噗嗤笑了:
“谁让你不躲?傻站着挨打。”
“我那不是看傻了嘛!”
林承启凑在她耳边低语,“哪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连动手打人都好看。”
“油嘴滑舌。”
无尘轻轻用手肘顶他一下,“后来还不是听了你的”
“是是是,教主夫人最疼我。”他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那会儿你整天冷着张脸,我就想,这姑娘笑起来不知得多好看。现在可算逮着了,比我想的还好看。”
无尘脸上发烫,好在夜里看不真切。
“少来这套。那会儿你天天赖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
“我那不是怕你跑了嘛!”
林承启理直气壮,“好不容易遇着你,不得看紧点?”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从前的事。
说到好笑处,无尘笑得直往他怀里钻;
“姐,”
他的声音闷在她肩头,“找答案急不得。你看唐僧取经还花了十四年呢……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回去的路。今晚……今晚就先这样,成不?”
无尘还想说什么,可被他这么抱着,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看着桌上那盏摇摇晃晃的油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知怎么也就松了。
她叹了口气,没再推开他,只是轻声说:
“那你安生点……别乱动。”
林承启含糊地应了一声,果然不动了。
两人就这么挤在狭小的炕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那本《西游释厄传》被随意丢在炕角,书页散开着,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
无尘望着漆黑的屋顶,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些诡异的数字,一会儿是身边这人均匀的呼吸。
她知道,回去的路还长着呢,今晚,怕是真琢磨不出什么了。
夜深了,油灯渐渐暗了下去。
林承启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知道她是睡着了。
他轻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她圈得更紧些。
窗外月色正好,透过窗纸洒进来,温柔地笼着这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