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到刘家港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港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船工们正在做最后的装货清点。
郑和没歇,径直去了官署。
王景弘迎上来,刚要禀事,郑和摆摆手:
“都妥了?”
“差不多了,大人。”
“嗯。”
郑和坐下,喝了口浓茶提神,“还有件事,你去办。”
他压低声音:
“京郊有个小院,住着一男一女,女的懂医,男的叫小林子。你派几个妥帖人,去‘请’他们来。客气些,就说……船队缺医官,请楚娘娘随行。”
王景弘愣了一下:
“楚妃娘娘?她不是……”
“别多问。”
郑和打断他,“速去速回,人务必请到。”
“是。”
王景弘退下后,郑和走到窗边,望着港里桅杆如林的船队。
宝船高大,像座座楼阁浮在水上。
这次一共四十多艘,载着两万多人。
瓷器、丝绸、茶叶、药材……还有准备赐给沿途各国的金银铜器。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暗地里,这次航行要凑够五百多天,要迎请佛牙,要在古里、锡兰山建寺立碑,要完成姚师说的那个“五千零四十八”之数。
他揉了揉眉心。
担子太重了。
又过了十来天,林承启和无尘的小院门口,来了几个骑马的人。
为首的是个精干汉子,客客气气地敲门,说是郑和郑公公手下的人,请二位随船再走一趟西洋。
林承启愣在门口,无尘随后也从屋里出来。
两人对看一眼,心里都明白,清静日子,到底还是到头了。
“姐,这趟去不去?”
无尘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翻烂的《西游释厄传》,
“得去。”她声音很轻。
“为啥?”
“你忘了书里写的?”
无尘翻开一页,“唐僧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咱们想回去,怕是也得走这一遭。”
林承启挠挠头:
“你是说,下西洋就是咱们的‘西游’?”
无尘点头:
“姚广孝把书里的天数、轮回,都和郑和下西洋对上了。咱们想弄明白这些谜,想找到回去的路,光在这儿琢磨书是不够的。得亲身走一趟,去看看海外的佛寺,去经历书里说的那些‘劫难’。”
她停了一下,望向窗外那几匹正在低头啃草的马:
“再说了,郑公公都派人找到门口了,咱们真有得选吗?”
林承启不说话了。
也是,姚广孝和郑和是什么人,他们心里门清。
这船,上是得上,不上,怕也由不得他们。
两人没多耽搁,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
无尘把药箱和几本书用布仔细裹好,跟着那精壮汉子出了门。
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王景弘派去接人的手下回来了,后头跟着辆青布小车。
车帘一掀,先下来的是无尘,衣裳整齐,头发梳得光洁。
接着是林承启,跳下车还伸了个懒腰,瞧着倒比在教里时还精神些。
安排两人住下后,郑和单独叫来王景弘。
“找两个妥当人,平日多留意着他们。”
郑和又说道,“尤其是小林子,他去哪儿,跟谁搭话,都留神记着。但别跟得太紧,让人瞧出来。”
王景弘应了声,犹豫一下,还是问:
“大人,这二位……可是有什么讲究?”
郑和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说不好。总之你记着,多看,多听,别多问。”
船队开拔前三天,郑和派人来请,说是商议航程医药储备的事。
传话的小太监领他们进了太仓港的官署。
郑和的值房在二楼,推门进去。
墙上挂着海图,桌上摊着文书,郑和正伏案写着什么。
见他们进来,郑和放下笔,起身迎了两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
“楚妃娘娘,小林子,坐。”
屋里就他们三人。
小太监上了茶,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郑和先问了些路上的事:
药材可备齐了,常用的丸散是否够用,海上潮湿,药物如何防霉。
无尘一一答了,说得细致。
林承启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
公事说得差不多了,郑和端起茶盏,话头转了个弯:
“这趟出海,比前两回都要远。海上风浪莫测,人心也杂。”
他抬眼看看无尘,又看看林承启,语气依旧平缓:
“船上几百号人,各司其职。王副使管账,刘千户管护卫,李医官管药房。娘娘专司医药,小林子跟着学记账,各人守好各人的本分,船才能行得稳。”
林承启点头:
“郑大人说得是,我一定用心学。”
郑和“嗯”了一声,
“海上日子长,难免有磕碰。遇事多看,少说,拿不准的,多问问上头的老人。莫要自作主张,更莫要……私下结交,徒惹是非。”
这话说得平常,无尘却听出些别样意味。
她抬眼看向郑和,郑和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温和,却有种说不清的深意。
“郑大人提醒的是。”
无尘微微垂眼,“妾身记下了。”
郑和点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像是随口又说道:
“这趟去锡兰山,迎请佛牙,是朝廷大事,也是佛门盛事。船上人人都得谨言慎行,方能不负圣托。”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这一路,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于公,是尽了皇差;于私,也是场修行。修行好了,往后自有去处。”
无尘心头微动。
她想起姚广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想起自己那本《西游释厄传》里那些关于“功德圆满”、“西行证道”的隐晦字句。
郑和这话,是在点她。
她抬眼看向郑和,郑和也正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明示,却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郑大人教诲,妾身明白了。”
无尘轻声应道。
郑和脸上又浮起笑容,语气松快了些:
“好了,正事说完了。药材单子我留下,回头让库房照单备齐。二位回去也收拾收拾,三日后开船。”
他站起身,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无尘和林承启行礼退出。
走到楼梯口时,林承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值房的门半掩着,郑和又坐回了书案后,低头看着文书,侧脸在窗格透进的光里,平静无波。
回去的路上,林承启琢磨着:
“姐,郑公公最后那几句……听着怪怪的。什么修行,什么去处,他一个太监,还信佛不成?”
无尘走在前头,脚步不疾不徐:
“他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是说给谁听?”
无尘步子缓了缓,没有直接回答。
她想起姚广孝那老僧入定般的面容,想起郑和是姚广孝一手举荐的人。
“郑和是聪明人。”
她声音很轻,“他知道这趟出海不寻常。他那番话,是在提醒咱们:这趟路,就是咱们该走的路。走完了,或许……就有答案了。”
林承启愣了愣:
“什么答案?”
“回家的答案。”
无尘望着远处港口的帆影,“姚广孝布这个局,郑和走这趟船,咱们上这条船……都不是偶然。郑和看出来了,他在告诉咱们:顺着这条路走,别生枝节。”
林承启张了张嘴,半天才说:
“他倒是好心。”
“是好心,也是告诫。”
无尘道,“他管着整支船队,不能出岔子。咱们安分了,船才安稳。”
三日后,船队开拔。
永乐七年(1409年)秋,船队自刘家港启航。
这次规模比前两次更大,有海船四十八艘,军士、水手、医官、通事、工匠等,总共两万七千余人。
船队先到福建长乐太平港停驻,候风。
十月,东北季风起,船队扬帆出海。
第一站仍是占城(今越南中部)。
船队在占城新州港(今归仁)靠岸,停留十余日,补充淡水,与当地贸易。
占城国王热情款待,郑和照例宣诏赐礼。
无尘和林承启随众人下船。
码头杂乱,各色人挤着上下货。
林承启跟着王景弘点货,眼睛在人群里扫。
他看见几个穿粗布衣的杂役扛着麻袋往一艘补给船上走,其中一个侧脸瞧着熟。
等那人转过头擦汗,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是陈玄理。
虽然他用布巾包了头,脸上还抹了道灰,但林承启认得那双眼睛。
陈玄理也看见他了,两人目光碰了一下,陈玄理先低下头,扛着麻袋继续走。
林承启没动声色,等点完货回到主船,才去找无尘。
无尘在医舱里整理药柜,听林承启说完,手上顿了顿。
“你看清了?”
“错不了。”
林承启凑近些,“还有两三个,看着也是教里的人,在那边搬货。”
无尘把药抽屉推回去,关上柜门。
她走到舷窗边,望着码头上蚂蚁样的人群。
“他混上来做什么?”
“谁知道。”
林承启耸肩,“总没好事。”
无尘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先别声张。船上人多,咱们自己留神就是。”
林承启点头。
他如今名义上还是白莲教的教主,虽然走了大半年,可教里人见了他,面上还得尊一声。
这层关系,在船上反倒成了麻烦。
过了两日,船队离了占城继续南下。
这日下午,林承启在甲板上溜达,碰见两个教里的旧人。
那两人见了他,愣了一下,左右看看没旁人,才凑过来躬身:
“教主。”
林承启摆摆手:
“早不是了。叫名字就成。”
其中一人赔笑:
“规矩不能乱。您永远是咱们教主。”
另一人压低声音:
“教主,您怎么也在船上?”
林承启含糊应了:
“跟着郑大人办点事。你们呢?”
两人对视一眼,支吾道:
“混口饭吃……船上缺人手,我们就来了。”
船队离开占城,沿海岸南下,经爪哇(今印尼爪哇岛)、旧港(今巨港),于次年二月抵达满剌加(今马六甲)。
满剌加此时已成船队重要中转站。
郑和在此设立“官厂”,作为仓储、修船基地。
船队要在这里停驻较长时间,休整队伍,集结分船队。
码头比占城更热闹。
皮肤黝黑的当地人,裹着头巾的阿拉伯商人,还有从更远地方来的,说着听不懂的话。
这次靠岸,船上人都可以轮流下船透气。
无尘没下船。
她不想在码头上撞见陈玄理。
林承启倒是下去了,在集市里转了一圈,买了几样稀罕果子,想带回去给无尘尝尝。
往回走时,他看见苏青在一个香料摊前站着,手里拿着个小布包。
苏青也看见他了,脸色有些不自然,低头想走。
“苏堂主。”
林承启叫住她。
苏青只好站住,转过身:
“教主。”
林承启走过去:“你也来了?”
苏青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地上:
“跟着……陈先生出来见见世面。”
“教里现在怎样?”
“就那样。”
苏青含糊道,“官府查得紧,大家各找各的活路。”
林承启看她手里布包:
“买的香料?”
苏青忙把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随便看看。”
两人都没话了。
码头上海风大,吹得摊子上的布篷哗啦响。
最后还是苏青先开口:
“教主,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林承启点头:“去吧。”
苏青匆匆走了,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林承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苏青怪怪的,像藏着什么事。
他回到船上,把果子给无尘,说了遇见苏青的事。
无尘听了,没说什么,只嘱咐:
“往后少跟他们打交道。船上人多眼杂,别惹麻烦。”
船队在满剌加休整完毕,继续西行。
穿过满剌加海峡,进入印度洋。
航行变得艰难起来。
风浪大了,船颠簸得厉害。
不少水手晕船,无尘整日在医舱忙碌。
这天夜里,林承启被尿憋醒,起来去船尾的茅厕。
回来时路过货舱口,听见里面有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
他放慢脚步,躲在阴影里看。
货舱门虚掩着,里头透出一点微光。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条缝,一个人影闪出来,是陈玄理。
他手里空着,小心带上门,左右看看,快步走了。
林承启等了一会儿,才摸回自己舱里。
他躺在铺上睡不着,心想陈玄理半夜去货舱做什么?
船上规矩,杂役不能随便进货舱,更别说夜里了。
永乐八年(1410年)夏,船队抵达锡兰山(今斯里兰卡)。
锡兰山是佛教圣地,郑和此行重要目的之一,便是迎请佛牙舍利。
船队在山脚下的别罗里港(今贝鲁沃勒)停泊。
码头比之前见到的都热闹,各色船只挤得满满当当。
寺庙派来的僧侣已在码头迎接,气氛庄严。
无尘这次跟着下了船。
郑和要去寺庙,随行需要医官。
她背着药箱,跟在队伍后面。
寺庙在半山腰,石阶长长地爬上去。
两旁是参天的古树,树荫把阳光切得碎碎的。
大殿里香烟缭绕,供奉的佛像金碧辉煌。
郑和带着官员行礼,无尘在偏殿等着。
她看着那些古老的壁画,有些出神。
壁画上讲的是佛本生故事。
无尘看着那画,想起《西游释厄传》里,唐僧也是历经磨难才取得真经。
她正想着,听见旁边有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苏青。
苏青穿着当地女子的粗布裙,包着头巾,乍一看认不出来。
她看见无尘,也愣了一下,低头想走。
“苏妹子。”无尘叫住她。
苏青站住脚,没回头。
无尘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苏青犹豫了一下:
“陈先生……带我来拜佛。”
“他呢?”
“在外头。”
苏青声音很小,“夫人,您就当没看见我。”
无尘看着她: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青摇头:
“我不知道。陈先生只说,这次出海有机会……能翻身。”
“翻身?”
无尘皱眉,“怎么翻?”
苏青不说话了。
大殿那头传来诵经声,嗡嗡地响。
过了好一会儿,苏青才低声说:
“夫人,您别问了。有些事,知道多了不好。”
说完,她匆匆走了,很快消失在殿外的光影里。
无尘站在原地,心里那点不安更重了。
陈玄理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