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纸雪花,被弗朗索瓦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藏进了军装贴身的口袋。紧贴着胸口的,是它微弱的暖意,仿佛还残留着女孩指尖的温度。这成了他的护身符,一个在柏林的冰冷废墟里,独属于他一人的私人信仰。
几天里,他们的交换变得心照不宣。弗朗索瓦每天都会从自己的口粮里克扣下半块面包,偶尔还会有一小块奶酪或几颗干果。而作为回报,墙角下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信物”:一颗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黑色石子,一根形状奇特的枯枝,或是一朵新的、折法略有不同的纸雪花。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对弗朗索瓦而言,却比卢浮宫的藏画还要珍贵。深夜,他会借着昏暗的油灯光,屏息端详。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灵巧的双手,将一张废纸折成希望的形状。他不再猜测她的名字,也不再描摹她的容貌。她就是柏林本身——沉默、骄傲,在绝境中野蛮生长。
他变了。战友们都说,弗朗索瓦不再像个幽灵了。站岗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虽然依旧没有胜利者的光彩,却多了一抹旁人看不懂的沉静与坚韧。他们以为,这是战争终于将他打磨成了真正的士兵。
只有弗朗索瓦自己清楚,他不再是一台为法兰西帝国杀戮的战争机器,而是一个为守护一朵脆弱纸雪花而活的男人。
然而,秘密就像墙角的苔藓,总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在阳光下。
中士杜邦的怀疑,如同一只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越逼越近。他注意到弗朗索瓦的餐盘里总有剩余,这在食物匮乏的军营里是绝无可能的。更令他起疑的,是弗朗索瓦巡逻时,眼神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条死寂的巷子。
一天清晨,杜邦突然改变了巡逻路线。
“全体都有,今天我们换个方向。”杜邦的声音像淬了冰,“检查后方巷子的安全,普鲁士人就喜欢藏在那些阴暗角落里。”
弗朗索瓦的心脏仿佛被冰冷的铁钳猛然夹住。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却明白任何辩解都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能跟在队伍里,每一步都踏在自己亲手搭建的断头台上。
当他们转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杜邦停下了脚步。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地面,瞬间定格在了墙角那半块用布包好的面包上。
“这是什么?”杜邦缓步走去,弯腰捡起。他解开布包,嗅了嗅,随即冷笑着看向弗朗索瓦,“我们的军粮,士兵。你似乎不太珍惜皇帝的赏赐,把它扔在垃圾堆旁边。”
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我……我吃不下,中士。”弗朗索瓦强迫自己迎上杜邦的目光,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只是……不想浪费。”
“不想浪费?”杜邦一步步逼近,将面包举到他眼前,“那你为什么不交给炊事班?为什么要丢在这里?你在等什么人,弗朗索瓦?在等待一个需要我们‘施舍’的普鲁士老鼠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扎进弗朗索瓦的心脏。他知道,完了。无论如何回答,杜邦都不会信。他甚至能预见到那个女孩被粗暴抓走的场景。
就在弗朗索瓦绝望地阖上双眼时,一个清脆到近乎撕裂的颤抖声,从巷口传来。
“住手!”
所有人惊愕地转过头。
巷口的光影里,站着那个女孩。
她比几天前更显瘦弱,脸色苍白如纸,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她手里提着一只空菜篮,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她的目光越过杜邦,径直落在弗朗索瓦身上。
“面包……是我拿的。”她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清晰的法语说道,“我从地上捡的。我饿了,我的弟弟也饿了。求求你,长官。要罚就罚我,不关他的事。”
弗朗索瓦猛地睁开眼,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此刻却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了一道脆弱而坚固的屏障。
杜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住了。他打量着这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弗朗索瓦,怀疑与厌恶在他眼中交织。一个法国占领军士兵,把面包给了一个普鲁士女孩?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在这里,在全队士兵的注视下,他能做什么?为半块面包枪毙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那只会激起民愤,让他在上司面前颜面扫地。
杜邦的脸色铁青,他猛地将面包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碾碎。
“滚!”他对女孩低吼道,“带着你的食物,滚出我的视线!”
接着,他转向弗朗索瓦,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血腥味的威胁:“这件事没完,士兵。我会用显微镜检视你的一举一动。”
说完,他带着队伍,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巷子里只剩下弗朗索瓦和那个女孩。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面包屑。他们相隔几步,静静对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彼此。
弗朗索瓦看到她清澈的眼眸里,有恐惧,有倔强,更有……一丝为他而生的担心。
女孩看到他空洞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种她无法读懂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最终,是女孩先打破了沉默。她快步上前,冰凉的小手探进弗朗索瓦的胸前口袋,掏出那朵被他捂热的纸雪花,重新塞回他的手心。
“快走,”她用德语急促地说,声音已带上哭腔,“他会回来找你麻烦的。快走!”
不等弗朗索瓦回应,她转身便跑进了巷子深处,身影瞬间消失。
弗朗索瓦独自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朵纸雪花。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地上被碾碎的面包屑。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再是一个人的秘密。
从她站出来替他辩护的那一刻起,这就变成了他们的同盟。一个脆弱的、危险的,却无比真实的同盟。
而他,一个法国占领军士兵,欠下了一个普鲁士姑娘的救命之恩——这笔债,唯有以命相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