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弗朗索瓦没有睡。
怀里偷来的罐子冰冷而坚硬,像一座座墓碑,压在他的胸口,也压在他的灵魂上。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耳边反复回响着自己逃窜时罐子碰撞的叮当声。那声音,仿佛是某个德国婴儿饥饿的哭声。
天亮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些物品,不能再通过男孩传递。这些罐子目标太大了,一旦被盘问,那个孩子和他背后的家庭都将万劫不复。他必须亲自交到莉泽尔手上。
他写了一张新的纸条,字迹因为疲惫和焦虑而有些颤抖。
“我为你和克劳斯带来了食物和药。今晚午夜,在仓库后墙的破损处。我会等你。只有你一个人。请相信我。”
写完,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不仅仅是一次交接,这是一次邀请。他邀请她进入他的牢笼,他的世界。这是他迄今冒过的最大的风险。
他把纸条和一小块饼干交给卖唱的男孩,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立刻送去。这很重要。”
男孩点点头,像一只敏捷的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弗朗索瓦的预感是正确的。罗宾的怀疑已经发酵成了具体的行动。
下午,罗宾径直走向了负责这个区域的米勒中士。米勒是个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的后勤官,他的战争目标就是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安然无恙地等到胜利或投降。
“中士,”罗宾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我需要一份正式的搜查令。”
米勒中士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搜查令?罗宾,这里是仓库,不是柏林的珠宝店。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c号仓库的配给物资,”罗宾将那本厚重的账本放在桌上,翻到标记的那一页,“根据这本账本,它们应该还在。但它们不见了。我怀疑有盗窃行为。”
米勒瞥了一眼账本,嗤笑一声:“战争时期,什么东西对不上账?也许是战前就被转移了,也许被老鼠吃了。别为这点小事烦我。”
“这不是小事,”罗宾的语气变得强硬,“这关系到军纪和物资安全。我需要封锁整个仓库,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点。每一个房间,每一个箱子。”
米勒终于意识到罗宾是认真的。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个固执的下属。“好吧,好吧!你想清点就去清点!明天早上,我给你两个小时。别把事情闹大,我不想写任何报告。”
罗宾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失的弧度。
“谢谢您,中士。明天早上见。”
他转身离开,留下米勒中士在背后咒骂。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次全面的、无死角的搜查。时间就定在明天早上。
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他知道弗朗索瓦一定藏了东西。如果弗朗索瓦今晚试图转移赃物,他会更容易被发现。如果他把东西藏在仓库的某个角落,明天的搜查队也会把它挖出来。
罗宾只需要等待。等待那只幽灵,在黎明前,自己撞上他布下的网。
午夜,寒风刺骨。
弗朗索瓦站在后墙的破损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他不知道莉泽尔会不会来。一个德国女孩,在深夜,独自前往一个法国士兵的据点,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又需要何等的愚蠢?
他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来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巷口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她走得很慢,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每一步都带着警惕和恐惧。
是莉泽尔。
月光下,弗朗索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她。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小,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火焰。
“你来了。”弗朗索瓦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飘落的树叶。
弗朗索瓦将那个沉甸甸的布袋递给她。“奎宁,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能让你和克劳斯撑一段时间。”
莉泽尔接过布袋,那份重量让她踉跄了一下。在交接的瞬间,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弗朗索瓦的手背。那触感冰冷而粗糙,两人都像被电击般,猛地缩回了手。
袋子里传出的,是罐子碰撞的、熟悉的叮当声。
莉泽尔没有打开看,她只是紧紧地抱着那个袋子,仿佛抱着全世界。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弗朗索瓦的脸,试图在黑暗中辨认他的轮廓。
“你为了我们,冒了很大的风险,”她低声说,“为什么?”
弗朗索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你的眼神?因为克劳斯的纸条?因为那块黑面包?所有原因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沉重。他只能摇了摇头。
“快走吧。天亮前必须离开这里。”
莉泽尔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但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克劳斯……他写你像个天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是……天使是不会感到痛苦的,对吗?”
弗朗索瓦浑身一震。
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沉默的、麻木的士兵。但眼前这个女孩,却一眼看穿了他灵魂深处的疲惫、罪恶和痛苦。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救世主,而是一个和她一样,在苦难中挣扎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没有回答。
莉泽尔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抱着那个沉重的布袋,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弗朗索瓦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地滑坐下来。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交出了他的“罪证”。
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几个小时后,当第一缕晨光照亮仓库的铁皮屋顶时,罗宾和他带领的搜查队,将会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踏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而他,将赤裸裸地站在他们面前,再无藏身之处。他被困住了。被自己的善良,也被自己的罪恶,死死地困在了这个黎明前的、最后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