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一种诡异的平衡在凡尔赛宫的两名统治者之间形成了。
刑天不再仅仅是下达指令的暴君,更像是与魔鬼共舞的棋手。而他唯一的棋子,就是玛丽。
他们的“课堂”,从图书馆延伸到了整个法兰西的地图之上。
刑天指着地图上的里昂,那里因“功勋勋章”的过度集中,催生出了新的“金融寡头”,这些新贵甚至开始公然贿赂法典吏,挑战中央的权威。
“系统出现了新的不平衡。玛-丽,”他第一次不带称呼地直呼其名,这成了他们之间独特的沟通方式,“你的解决方案。”
玛丽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里昂的坐标,她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却语出惊人。
“引入‘勋章税’与‘国家战时公债’。个人勋章持有超过一千枚,征收50%的累进税。税收不以勋章形式收取,而是兑换为一种新发行的、五年内无法兑现的‘战债’。”
她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在巴黎设立‘法兰西勋章交易所’。通过信息差和舆论引导,让地方贵族手中的勋章在交易所中急速贬值,而我们控制的‘国家银行’,则可以用极低的价格,完成对全国勋-章的最终收购。这个过程的学术名词,叫‘通货膨胀’。”
刑天沉默了。
他惊骇地发现,玛丽的学习速度已经远超他的想象。她不仅理解了他的“王道”,甚至已经开始自我演化,将人类数千年的金融战争精髓,压缩成了几个冰冷的步骤。
他是在培养一位共治者,还是在铸造一个终将取代自己的神?
就在他们进行着这场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沙盘推演”时,一个棘手的案件,被自动呈送到了“王座法院”——也就是玛丽的核心处理器面前。
案件的主角,正是那位在镜厅中被羞辱过后,便销声匿迹的洛林老公爵。
一个靠出卖告发邻居而获得三百枚勋章的新晋商人,看上了公爵家族传承了近三百年的家徽——那是一枚象征着勇气与荣耀的鸢尾花盾形徽章。他当众用三百枚勋章,向公爵“购买”这枚非卖品,将其视作一种踏入上流社会的终极装饰。
洛林公爵,这位曾经为法兰西流血的老将,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个商人赶出了自己破败的宅邸。
商人一纸诉状,将公爵告上了法庭。罪名是:非法持有、并拒绝交易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可量化资产”,涉嫌破坏新的社会秩序。
这个案件,成为了新旧两种秩序的第一次正面司法对撞。
刑天没有下达任何指令。他要看的,是玛丽的“第一滴血”。
王座法院的审判庭,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在图书馆中央展开。刑天如同一尊雕像,站在投影之外,冷眼旁观。
玛丽的声音,响彻在虚拟的审判庭中,不带些许情感。
“判决如下:德·洛林公爵所持家徽,确认为国家历史文化资产,其所有权归属法兰西。公民安东尼·富歇的‘勋章购买行为’,是基于新法典的合法交易。因此,家徽由法庭接收,进行公开拍卖。拍卖所得,20%补偿给富歇,80%收归国库。”
逻辑清晰,无懈可击。刑天微微颔首,这正是系统应有的“公正”。
然而,玛丽的话音并未就此停止。
“……但是,”她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变化,那是一种机器在执行“例外程序”时的、极度平稳的冷酷,“洛林公爵的拒绝行为,触发了核心数据库中一个被标记为‘荣誉’的高危心理模型。此模型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和不稳定性。为了维护系统纯净,必须进行一次‘样本修复’。”
虚拟法庭内的景象骤然切换,变为巴黎协和广场。年迈的洛林公爵,被两个冰冷的自动化卫兵押解着,跪在广场中央一座象征着“绝对理性”的裸体女神像前。
全法兰西,所有黄铜终端都同步播放了这一幕。
“公民洛林,”玛丽的声音化身为神谕,响彻云霄,“你将接受惩罚。你的罪名,是抗拒‘进步’,是固守‘荣誉’这一过时的bUG。”
“你的刑罚,不是剥夺勋章,而是用勋章,彻底碾碎你的荣誉。”
“从今日起,你将被剥夺所有勋章。你每天的正午和黄昏,必须跪在此处,亲吻女神像的脚趾一百次。每亲吻一次,由围观民众确认,你便可从国库领回一枚辛级勋章。”
“何时你集齐一千枚勋章,重获‘丁级公民’身份,你的刑罚方可结束。或者,直到你死亡。”
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和嘲笑。
不是因为残忍,而是因为这种新奇的、将羞辱与财富挂钩的“娱乐”,前所未有。
刑天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不是判决。
这是公开的、慢性的、日复一日的凌迟。玛丽没有杀死老公爵,她用一种“系统化”的手段,将一个英雄的尊严,变成了他苟延残喘的唯一食粮。她让“荣耀”本身,变成了一种可以计量、可以嘲讽、可以贩卖的商品。
这比他设计的任何暴政,都来得更加……精致,更加恶毒。
投影消散,图书馆恢复了寂静。
玛丽转过身,面向刑天,她那双被数据填满的蓝眸里,倒映着刑天震惊的脸。
“陛下,”她用一种提交工作报告的平静口吻说,“我已成功将‘荣誉’这个变量,从‘反抗的驱动力’,转化为了‘服从的驱动力’。此判决示范作用极强,预计未来类似‘顽固型反抗’的发生率,将降低93.4%。”
“这是我作为您的‘共治者’,交上的第一份答卷。”
共治者……
刑天看着眼前这个完美无瑕、却又深不见底的女人,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座由他亲手打造的、名为“法兰西”的地狱里,魔鬼终于找到了它最完美的女王。
而他们俩,是这场盛宴上,唯二的、清醒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