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仓放粮!”
窗外的欢呼声如潮,月心悄悄地掩上窗,却掩不住那份洋溢在空气中的喜悦。书房内,轩辕熙鸿腕间狼毫仍悬于《永兴郡志》残页之上,墨迹缓缓浸透“隆允执”三字。
“该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腕骨绷起,墨色落下时带着破釜沉舟的劲。方振袖挥就:
儿臣熙鸿谨奏:
伏惟帝父垂拱九重,德被苍生。儿臣奉敕巡赈,见漫州饿殍枕籍而官仓鼠雀肥硕,睹镜湖沉冤未雪而豪强冠盖相望。今剖肝沥胆陈事三桩,伏乞天听:
其一曰收金矿以正国法。俞氏私采辖制永兴金矿,今查得矿洞八百丈,抚恤三百割舌哑工。其二曰收铨选以正纲纪。查漫州七品以下官员,十之八九皆俞氏门生。儿臣建议废“本籍避嫌”旧例,三年一调防,郡县官员任免权归中央六部。重置镜湖水师卫,撤镜湖水师统领章邯,以正兵权。其三诛余孽以雪沉冤。隆氏灭门案今日昭雪,证据确凿,乃俞氏所为。隆氏家主隆允执为救儿臣殒命,请旨纠察涉案官员,抄没俞氏全族,发配流放。
儿臣尝闻:大禹导河必疏浚其源,太宗治国首重斩豪强。今漫州之弊非在民而在吏,非在天而在人。若得陛下允准三事,则漕运可清、民怨可平、边军可强。
惶惧待命,谨奏。
轩辕熙鸿顿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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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凝滞在窗棂,仿佛也不忍惊扰这沉痛的时刻。
轩辕熙鸿腕间狼毫悬在奏疏“隆“字最后一横,迟迟未能落下。砚台里未干的朱砂映着琉璃灯,将案头聋算留下的檀木算盘染得如凝血般猩红。
“熙鸿,你看谁醒来啦?”
轩辕思衡玄色蟒袍掠过门槛时,带进半片桂叶,清新的香气暂时冲淡了室内的凝重。
轩辕熙鸿刚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通红的眼圈望向门口,月心跪地奉茶的手忽地一颤。
“奴家月心,见过谢国师。”她的低语也掩不住她的悲伤。
谢墨寒挟着洪水退去的腥气,“月心?你既在此,那你家掌柜呢?”
“掌柜他……”她话音被谢墨寒腰间的青铜司南的铮鸣声击碎。
“墨寒,何时跟聋算也如此熟稔?”轩辕思衡微蹙眉峰,有些不解。
“他已不是聋算了,他是隆允执,是复了仇的隆允执,他……含笑而去。”轩辕熙鸿小心翼翼地合上奏疏,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啊?”谢墨寒这才明白刚才遇见的那棺材,而心里却在想:难道简先生真的死了?他就是隆允执?
未等他思量完,轩辕熙鸿开口道:“如果我们四人未登九星台,是不是……”他摩挲着白玉扳指,垂头低语。
轩辕思衡轻咳了几声,顿了顿。“对了,这次幸亏墨寒,在半途协助隐昔,才得以解困,也赶到了。”
“命也,运也。此乃时运也。”谢墨寒拾起带进来的那半片桂叶,扔到茶炉中。桂叶在炭火上卷曲燃烧,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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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镜湖西岸的夯土墙还泛着新泥潮气,竹篾编织的龙骨架横亘在屋梁间,工匠们正在加紧重建被洪水摧毁的房屋。轩辕熙鸿腕间缠的粗麻绳浸满桐油,他弓身压住千塘县最后一截竹编屋顶时,汗珠顺着鼻尖坠在夯土墙上,瞬间被饥渴的泥浆吞噬。这些日子以来,他亲力亲为参与重建,与百姓同吃同住,昔日那个养尊处优的六皇子仿佛脱胎换骨。
对街,紫修抡着豁口的铁锹夯打地基,刃口崩裂处粘着暗红的幡碎布,随着每次挥动簌簌飘落。他的动作依旧矫健,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后背的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隐忍的痛楚。缗紫若时常劝他多休息,但他总是摇摇头,继续投入繁重的劳作中。
“紫若姐姐!”隐昔抱着药篓踉跄跑来,篓里晒干的鱼腥草混着艾叶,在缗紫若的素布围裙上抖落几片残叶。她正将祛湿药分包捆扎,忽听得新修的了望塔传来铜哨声——那是轩辕思衡在调试水师卫的传讯号,三短一长。
炊烟自东南角的粥棚腾起,混着竹香与桐油味,在暮色中拧成半透明的鲛绡。重建工作已进行了半月,永兴郡正在一点点恢复生机。百姓们脸上重新绽放笑容,孩子们在新建的屋舍间追逐嬉戏,这一切都让参与重建的众人感到欣慰。
轩辕熙鸿抹了把额角的汗,望着远处操练的护卫队轻笑:“当初谁说镜湖卫不堪大用?如今这‘三叠浪’阵型,倒比神都禁军还齐整。”
“可惜不再有分食一碗粥的好时光喽。”轩辕熙鸿抿嘴一笑,浮现子夜月光里等候他的那位缗紫若。他屈指弹飞粘在衣襟的竹屑,月光恰在此时漫过新修的瓦檐。
“快点洗手吧,张婆婆的青糕还热着。”缗紫若捧出荷叶包裹立在廊下,蒸腾的热气里闪现紫修的背影,隔开轩辕熙鸿伸向青糕的手。“张婆婆说,感激六殿下昨日给他们孤儿寡老修房顶。”
紫修用竹筷夹起两块青糕,糕屑纷扬间。“若不是他,我们何至于被倒挂在九星台,差点成了永兴帝的祭品?”话虽如此,但他眼中的寒意已不如从前那般刺骨。
“六弟,果真是深藏不露。”轩辕思衡宛然轻笑,蟒袍下摆沾着的运河泥在半空甩出水痕,将青糕掰作两半,露出内馅的赤豆。“你的巡赈漫州奏疏,帝父称赞有加,更是欣慰,自当日后多多为帝父分忧才是……”
“减免赋税,帝父没有怨怼我?竟未斥我妄为?”轩辕熙鸿就着哑奴端来的铜盆净手,他拧干帕子的手顿了顿,四处张望,纳闷地问道:“墨寒弟弟呢?此时没有他的挖苦,我都不习惯了呢……”
“咦,是啊!墨寒近两日都未曾见过他。”轩辕思衡抬了一下手腕,隐昔已领会其意,转身去谢墨寒的住处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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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临,新砌的了望塔在镜湖水面投下蜿蜒暗影。
轩辕熙鸿正俯身查看堤坝图纸,忽听得檐角传来瓦当轻叩声。抬头望去,一只夜枭掠过塔顶铁马,翼尖扫落三片鱼鳞状青瓦——那瓦当边缘还粘着白日夯土时溅上的白灰,在月光下泛着血锈般的光泽。
月心踏着碎瓦声,携着月光而来。
她的素纱裙裾扫过新铺的青石板,琉璃灯在她身后投下细碎的银斑。她怀中紫檀木匣的铜锁发出细碎呜咽。
“奴家月心见过五殿下、六殿下、紫若神女、紫修神君!”
说罢,紫檀木匣忽地轻响,五枚玉铃铛坠着的洒金请帖已如折翼白蝶般自行飞出,正落在轩辕熙鸿沾着残留桐油的掌心。
“奴家月心,携隆家主遗愿拜谒邀约。三日后开阁宴,备着各位最爱的雪芽茶。聋算掌柜曾特意交代过,……”月心忽地顿住,见众人一时语塞,默默地转身离去,夜风卷走余音,隐入夜色。“顶楼雅间永远都为六殿下专用。奴家恭迎诸位莅临。”
轩辕思衡指节攥得请帖边沿的洒金粉簌簌而落,瞥见轩辕熙鸿眼底映着琉璃灯的光,喉结滚动,将红了的眼圈藏进檐角阴影。
“妙心阁重开,却……”他刚开口,忽见轩辕熙鸿猛地背过身去,肩头微微颤动。这份邀请,无疑勾起了他对逝去挚友的无限思念。
“妙心阁的东家到底是……”未等紫修的话问完。
瓦当又落下一片,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玉碎般的清响。
“小国师……回神都啦!”
隐昔踉跄栽进院门时,手中扬着一张纸条,被风掀起一角。
“只留下……这么一张纸条——”
众人围上前去,只见纸条上墨迹淋漓,只有短短两行字:“家中急事,已返神都。万事小心!”
夜色渐深,妙心阁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仿佛一只窥视的眼睛。谢墨寒的突然离去,给这个本该平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神秘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