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老宅堂屋敞开的雕花木窗,变得温驯而醇厚,如同陈年的黄酒,流淌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光域。空气中浮动着老木、书香以及院中残存菊蕊的淡雅气息,宁静而祥和。
林秀雅倚着那根陪伴她许久的单拐,站在堂屋靠近里间的门廊旁。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大约十步之遥、放置在墙边的一把铺着软垫的旧圈椅上。那本是她平日歇脚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她眼中一个需要挑战的目标。
陈磊原本在内间整理古籍,察觉到外间的安静有些异样,便放下手中的书卷,悄然走到门边。他看到林秀雅并未像往常那样坐下休息,而是紧握着拐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盯着那把椅子,胸膛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那神情,不像是疲惫,更像是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凝重。
他立刻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只是将身体隐在门廊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心,却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这段时间,在“健步符”的持续辅助与她自身堪称严苛的努力下,她的恢复进度堪称神速。从依靠轮椅,到拄着双拐,再到如今熟练使用单拐,每一步都凝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汗水与毅力。陈磊知道,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彻底摆脱这外物的支撑,像正常人一样,用自己的双腿,稳稳地站立,自由地行走。
今天,她似乎想要尝试那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林秀雅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先是调整了一下拐杖的位置,让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倚靠其上,然后,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穿着软底布鞋的脚上。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将左脚的重量,一点点地向地面压实,感受着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实感,以及小腿肌肉因此而产生的、细微却真实的收缩。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充满了试探与不确定性。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握着拐杖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陈磊在阴影中,甚至能听到她自己那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一次,两次……她反复尝试着将重心转移,每一次都只持续极短的时间,便又迅速将重量撤回拐杖上。额角的汗水汇聚成珠,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陈磊的心随着她的尝试而起伏,他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扶住她,告诉她不要急,慢慢来。但他知道,不能。这是她必须独自跨越的心理与生理的双重门槛,任何的打扰,都可能摧毁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
就在这时,林秀雅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把圈椅,眼神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不再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是猛地一咬牙,握住拐杖的手骤然松开!
“啪嗒。”
木质拐杖失去支撑,倒落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因为失去了倚靠,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
陈磊的心脏几乎瞬间跳出胸腔,脚步下意识地就要迈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秀雅的双腿肌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的腰腹核心死死收紧,双臂本能地张开以维持平衡,那原本有些虚软无力的双腿,竟硬生生地、颤抖着却无比顽强地撑住了她向前倾斜的身体!
她稳住了!
没有摔倒!
她就那样,在没有借助任何外物的情况下,凭借着自己的双腿,独自站立在了堂屋中央!
虽然她的身体仍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的芦苇,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虽然她的脸色因为用力而涨红,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虽然她的姿势还显得那么笨拙和不稳……
但,她确确实实,是靠自己站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静静地流淌,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堂屋内,只剩下林秀雅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那根倒在地上的拐杖,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堪称奇迹的一幕。
林秀雅自己似乎也愣住了。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双支撑着身体的腿,看着它们虽然颤抖,却真真切切地承载着自己的全部重量。一种陌生而又无比渴望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那是“掌控”的感觉,是“独立”的感觉!
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喜悦,是解脱,是涅盘重生后的巨大情感释放!
她试图抬起一只手去擦拭眼泪,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瞬间破坏了那脆弱的平衡,身体猛地一晃。
一直紧盯着她的陈磊,在这一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在她身体即将再次失去平衡的瞬间,一双坚实而温暖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肩膀和腰肢。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身体。
林秀雅靠在他温暖而可靠的胸膛上,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这三年来卧病在床的屈辱与绝望,有每一次康复训练时钻心的疼痛与汗水,有对未来的惶恐,更有此刻终于看到曙光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委屈。
陈磊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他的眼眶也阵阵发热。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在她耳边重复着:
“做到了……秀雅,你做到了……你真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今天这独自站立的片刻,她付出了什么。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康复,更是意志的胜利,是灵魂的涅盘。
过了许久,林秀雅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低低的抽噎。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却带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明亮而纯净的笑容,那笑容,比窗外的秋阳还要灿烂。
“磊子……”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新生的力量,“我……我好像,真的……能走了。”
陈磊看着她脸上那重获希望的光彩,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被巨大的欣慰与柔情所充满。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扶着她,让她慢慢转过身,面向自己。
“嗯!”他看着她,眼神坚定而充满鼓励,“你能走,秀雅。你不仅能站,你一定能走得很好,很远。”
他扶着她,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引导着她,向着近在咫尺的那把圈椅,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虚浮,踉跄,如同初生的幼鹿。
但,这确确实实,是她依靠自己的力量,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阳光笼罩着他们,将相扶相依的身影投在古老的青砖地上,温暖而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