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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水晶晶体碑前的混沌光幕,在映照出那不可名状的至高存在并逐渐消散后,并未就此归于虚无。相反,在那片断崖的边缘,原本空无一物的晶体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了一道轮廓。

那并非多么宏伟壮丽的门户,仅仅是一扇高约九尺、宽约五尺,通体由一种温润如玉、色泽内敛的灰白石材构成的单扇石门。石门样式古朴至极,没有任何雕饰花纹,表面甚至带着些许岁月摩挲出的细微痕迹,与周围晶莹剔透的晶体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理应在此”的和谐感。

苍榕凝视着这扇突兀出现的石门。经历了之前星图叩门、晶轨迷阵、意志甬道三重考验,他心知这绝非终点,而是通往最终答案的入口。身上伤势与力量已在那紫水晶晶体碑的光芒中恢复大半,甚至有所精进,但面对这扇看似平凡的石门,他却比面对之前任何一关时都要谨慎。

沉默片刻,他伸出手,掌心贴上冰凉的石门表面。

没有用力推拒,亦无任何机关声响。就在他手掌触及石门的刹那,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吸摄之力传来,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模糊。

下一刻,他已置身于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这里并非外界那种幽蓝晶体构成的绝地,而是一片纯白。

无边无际的、柔和而不刺眼的纯白,构成了天,构成了地,构成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远近纵深之别,仿佛置身于一片失去了所有维度与参照的“原初”之中。脚下踏着的,同样是那温润的白色“地面”,却感觉不到任何实体触感。

在这片纯白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团极其淡薄、近乎透明、却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存在感” 的朦胧光影。光影轮廓依稀是人形,却缥缈不定,仿佛随时会散入这片纯白,又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在此。

一道平和、古老、带着一丝淡淡讶异与审视意味的意念,直接回荡在苍榕的心神之中,并非声音,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清晰直接:

“一个宇尊境的小家伙……竟能连破‘观星’、‘辨轨’、‘砺骨’三关,走到吾这最后一缕残念之前。”

这意念并非威压,却自然带着一种凌驾于苍榕过往所认知的一切法则与力量之上的高渺意境。仅仅是感知到这股意念的存在,苍榕便感觉自己过往所有的成就、所有的骄傲,都如同沙塔般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并未感到恐惧或卑微,反而在最初的震撼后,心神迅速归于一种奇异的平静。

“晚辈苍榕,因意外卷入陨神墟异变,流落至此,误闯前辈清修之地,望请海涵。”苍榕躬身,向着那团光影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他能感觉到,这光影中残留的意志虽然层次高得无法想象,却似乎并无恶意,更多是一种……观察与好奇。

“意外?流落?”那意念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仿佛在无声地笑,“寰宇浩瀚,因果纠缠,哪有什么纯粹的意外。你能触动‘星晶绝狱’最外层的空间禁制被卷入,又能连过三关走到这里,便是你的缘法,亦是……你自身特质所致。”

光影微微流转,苍榕立刻感到一股温和却透彻到极致的力量扫过自身,仿佛要将他从灵魂到肉身的每一丝奥秘都看穿。

“唔……有趣。非纯粹血肉生灵,亦非元素精魄,竟是罕见的世界树之灵化形?内蕴混沌雷霆本源,兼修生命裁决、虚空道韵……灵魂深处,还烙印着一个初生不久、却颇有潜力的小小文明印记。根基倒是扎实得异乎寻常,宇尊初段便有触及中段之象,难怪能闯过来。”

苍榕心头微凛,对方一眼便看穿了他最大的秘密——世界树本体本质,以及蓝星文明的存在。这等洞悉力,已非寻常强者所能拥有。联想到之前那惊鸿一瞥的至高存在,以及这“星晶绝狱”的种种神异,眼前这缕残念的主人,其生前境界,恐怕至少是……尊主境!那是凌驾于宙皇之上,一道之尊,足以统御高级文明的可怕存在!

“晚辈确为世界树之灵化形道躯。”苍榕坦然承认,在这样一位存在面前隐瞒毫无意义,“敢问前辈,此处究竟是……”

“一处墓冢,亦是一处传承筛选之地。”那意念直接回答,并无隐瞒之意,“吾名号已随岁月消散,生前忝居‘尊主’之位。此地‘星晶绝狱’,乃吾于无尽岁月前,感知大限将至,以残余之力结合一处天然绝地改造而成,留待有缘。外间三重关卡,筛选的是最基本的悟性、洞察与毅力。能过此三关者,方有资格立于吾这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念之前,得见……最后一问。”

“最后一问?”苍榕心神微凝。

“不错。”光影的意念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吾观你灵魂,虽根基不凡,亦有守护文明之志,然道途之上,仍显迷茫。你可知,宇尊之后,宙皇、造物、乃至尊主之境,所修所重,为何?”

苍榕沉吟片刻,答道:“晚辈愚见,宇尊超脱世界,掌控宏观虚空;宙皇涉足时光,领悟岁月之力;造物创生规则,演化生灵万象;至于尊主之境……当为一道之极,化身规则,与道同存。”这些认知,部分来自军功兑换的典籍,部分来自自身感悟。

“所言不差,却只触及皮毛。”光影意念中带着一丝慨叹,“力量积累,法则领悟,境界突破,固然重要。然真正决定能否登临绝巅,在于汝之‘道心’,是否明晰,是否坚定,是否……足以承载那无穷伟力与永恒孤寂。”

“道心?”苍榕若有所思。

“道心,并非简单的信念或目标。它是你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终极回答,是你践行一切力量与法则的内在驱动,是你面对无尽时空、万般磨难、乃至自身弱小时,始终不会迷失的本源灯塔。”光影缓缓道,“许多天资纵横之辈,困于宙皇、止步造物,非力不足,实乃道心蒙尘,或根本未曾真正寻见属于自己的‘道’。力量可借外物增长,法则可凭悟性修习,唯道心,须于万丈红尘、无尽轮回、生死寂灭间,亲身去体悟,去抉择,去……炼就。”

苍榕心头震动,隐约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小家伙,你能至此,与吾有缘。吾这缕残念即将彻底归于虚无,所余不多。现予你最后一道考验,亦是最后一场机缘。”光影的意念变得郑重起来,“此考验,无关力量,无关法则,只问本心。你若通过,吾将燃尽这最后残念,助你夯实根基,扫清迷雾,直指宙皇门径,并赠你吾生前部分修行感悟与秘藏信息。但若无法通过,或于考验中迷失……你将被永远困于吾所构建的‘轮回幻境’之中,直至灵魂枯竭,肉身腐朽,与此地晶体同化。”

助达宙皇门径!尊主境的部分传承!这诱惑足以让任何宇尊,乃至宙皇疯狂!但失败的代价,亦是永恒沉沦!

苍榕深吸一口气,眼中并无太多犹豫。他一路行来,历经无数生死,所求不过是守护蓝星,探寻更高境界,让自身与文明得以在浩瀚寰宇中真正立足。如今机缘在前,岂有退缩之理?更何况,他隐隐感觉,这所谓的“道心”考验,或许正是他目前所欠缺的关键。

“晚辈愿接受考验。”苍榕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善。”光影似乎并不意外,“此考验,名为‘百世轮回’。吾将以最后之力,将你的意识投入由吾记忆碎片与法则演化的无尽轮回幻境之中。每一世,你都将拥有全新的身份、记忆、经历,体验截然不同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死磨难。你可能会是帝王将相,也可能是贩夫走卒;可能叱咤风云,也可能庸碌一生;可能享尽荣华,也可能受尽屈辱……直至死亡,方为一世终结,随即投入下一世。”

“你需要做的,便是在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中,去经历,去感受,去挣扎,去思考。寻找那贯穿你所有轮回身份、所有经历背后的,属于‘你’——苍榕——的本质。明悟你为何而存在,为何而坚持,你追求的‘道’,究竟是什么。当你真正勘破虚妄,洞见本心,明悟己道之时,便是考验通过,意识回归之刻。”

“切记,幻境之中,时间流速与外界截然不同。外界或许弹指一瞬,幻境中可能已是千百轮回。沉沦其中,便是永恒。”

话音落下,不待苍榕再问,那团淡薄的光影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华!无数细密的、蕴含着难以理解信息的淡金色符文自光影中飞出,如同漫天星辰,瞬间将苍榕的意识笼罩!

苍榕只觉眼前一黑,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所有感知都在刹那间被剥离、搅碎。

第一世:书生

冰冷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深秋的寒意。

苍榕……不,此刻他叫林墨。意识如同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艰难苏醒,带着剧烈的头痛和胸腔火辣辣的疼痛。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暗的天空,以及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黄梧桐叶。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硌得生疼。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处,忍不住闷哼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暗红色的血丝。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灌入他尚显混沌的脑海。

林墨,字守拙,寒窗苦读二十载的落魄书生。出身江南小镇清贫之家,父母早亡,靠族中微薄接济与抄书为生,一心欲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改变命运。然而命运多舛,连续三次乡试落第,受尽邻里白眼与族中冷遇。此次听闻州府有位告老还乡的刘姓大儒开设私塾,招收有潜力的寒门学子点拨,他变卖了仅剩的几本珍爱古籍,凑足盘缠,跋涉百里前来拜师。却不料,昨日在刘府门前苦候一日,连门都未能进去,反被守门恶仆奚落驱赶,推搡间摔下台阶,磕伤了胸口,昏倒在街头。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林墨感觉自己肺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痛。他勉强撑起身子,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环顾四周。

这是一条偏僻的后巷,堆着些杂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天色已近黄昏,巷口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无人向这个蜷缩在墙角、衣衫单薄破旧、面色苍白如纸的书生投来一瞥。

饥饿、寒冷、伤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

二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他熟读四书五经,自问才华不输于人,为何屡试不第?为何连一个拜师求教的机会都如此艰难?难道寒门子弟,就注定要被这世道的门槛生生拦住,永无出头之日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低声喃喃着圣贤之言,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力量,但胸口传来的剧痛和腹中的辘辘饥鸣,却让这些话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夜幕降临,寒气更重。林墨瑟缩着,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裹紧,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否则熬不过这个夜晚。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每一步都牵扯着胸口的伤,疼得他冷汗直流。他踉跄着走出小巷,融入暮色中稀疏的人流。

街边店铺陆续亮起灯火,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引得他腹中馋虫更盛,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他摸了摸空荡荡的怀中,那几枚仅剩的铜板早已在昨日请郎中看过(郎中只敷衍地开了些最便宜的伤药)后所剩无几。

路过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时,那胖乎乎的店主正将一笼新出笼的肉包子端出来,白生生的包子冒着诱人的热气。林墨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眼神死死地盯住那些包子,胃部一阵痉挛。

“去去去!穷酸书生,别挡着老子做生意!没钱就滚远点!”店主瞥见他褴褛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不耐烦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林墨的脸瞬间涨红,羞愤难当,却无力反驳,只能低下头,加快脚步,逃离那令他难堪的香气与目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往何方。客栈?住不起。庙宇?不知在何处。或许……只能找个桥洞或者破庙将就一夜。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和女子的惊呼声。

“救命!抢钱啦!抓住他!”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动作敏捷的瘦小身影,手里抓着一个碎花布包袱,正拼命朝他这个方向跑来。后面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发髻散乱的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地追赶,满脸泪痕与焦急。路边行人或驻足观望,或慌忙避开,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那抢钱的瘦小汉子见前方有人(林墨),眼中凶光一闪,不仅不避,反而加速冲来,似乎想将林墨撞开。

若是平时,身体康健时,林墨或许会犹豫,会胆怯。但此刻,他胸中郁结的苦闷、绝望、以及那读书人骨子里残存的一丝“路见不平”的迂腐意气,在饥饿、伤痛与世态炎凉的多重刺激下,猛地爆发出来!

“光天化日……咳咳……朗朗乾坤,岂容尔等宵小横行!”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怒吼一声(尽管声音因伤痛而嘶哑),不仅没有躲开,反而张开双臂,迎面向那抢钱汉子扑去!

“找死!”抢钱汉子没料到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书生敢拦路,狞笑一声,空着的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向林墨的面门!

林墨哪里懂得什么闪避格斗,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不闪不避,双手死死抓住那汉子握着包袱的手腕,同时一头撞向对方胸口!

“砰!”

瘦小汉子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林墨脸上,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鼻血长流。但他拼死的一撞,也出乎对方意料,两人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林墨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顾对方拳打脚踢,只是死死抓住那只手腕,用指甲抠,用牙齿咬!胸口的伤处因剧烈动作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前襟,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那是别人的救命钱!

“妈的!疯子!”抢钱汉子也被林墨这亡命徒般的架势吓住了,脸上、手上被抠咬得鲜血淋漓,吃痛之下,竟一时挣脱不开。

这时,那追赶的妇人和几个被惊动、终于鼓起勇气围上来的路人赶到,七手八脚将那抢钱汉子按住。

包袱失而复得,年轻妇人抱着包袱,跪在地上向林墨连连磕头,泣不成声:“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这是我家婆婆抓药的救命钱啊……”

林墨瘫倒在地,脸上血肉模糊,胸口衣襟被鲜血浸透,剧烈地喘息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妇人感激涕零的脸,看着周围路人或敬佩、或同情、或依旧麻木的眼神,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茫然。

他拼死拦下的,是别人的救命钱。那他自己的“救命”之路,又在何方?

几个好心的路人将他扶到街边屋檐下,那妇人千恩万谢后,从包袱里摸索出几块碎银子,硬塞到林墨手里,又匆匆去请郎中了。

林墨握着那几块还带着体温的碎银,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这钱,可以让他找个客栈住下,吃顿饱饭,抓几副好药。这或许是上天对他“见义勇为”的奖赏?

郎中来了,检查了他的伤势,开了药,嘱咐要好生静养,否则恐落下病根,甚至伤及肺腑,折损寿元。

林墨用那几块碎银付了诊金药费,在附近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胸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盯着屋顶昏暗的房梁,脑海中思绪纷乱。

读书,科举,功名……真的是他唯一的出路吗?今日若非偶然,他可能已经冻死饿死在街头。所谓的圣贤书,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在生存面前,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拼命守护了别人的希望,可自己的希望,又在哪里?

伤病的日子漫长而煎熬。客栈老板见他孤苦无依,伤势沉重,倒也没有立刻催赶,只是每日送些稀粥咸菜。林墨每日除了喝药,便是昏睡,或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

伤势稍有好转,能勉强下地走动时,已是一个月后。天气愈发寒冷,年关将近。盘缠早已用尽,客栈老板虽未明说,但脸色已日渐不耐。

这一日,风雪交加。林墨拖着仍未痊愈的病体,再次来到了刘府门前。这一次,他不再奢求拜师,只想恳求刘大儒能看在同是读书人的份上,借阅几本他未曾读过的经义注解,或是给予一两句指点。

他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个上午,浑身冻得僵硬,脸色青白。府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出来的却不是恶仆,而是一位穿着厚实棉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那位刘大儒本人。他似是正要出门,看到门口几乎冻成雪人的林墨,眉头微皱。

“学生林墨,拜见刘老先生。”林墨强撑着行礼,声音颤抖。

刘大儒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衫和冻得开裂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你便是月前那个在门前昏倒的书生?”刘大儒声音平淡。

“正是学生。”林墨心中一紧。

“听闻你月前曾为护一妇人药资,与歹徒搏命,受伤颇重?”

林墨一愣,没想到此事竟传到了刘大儒耳中,低头道:“学生……学生只是恰逢其会。”

刘大儒沉默了片刻,风雪更急了。他缓缓开口:“读书人,当有浩然之气,亦需明辨时势,保全有用之身。你既有此血性,为何在学问一道上,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林墨苦涩道:“学生愚钝,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刘大儒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手抄册子,递给林墨:“此乃老夫早年游学时的一些读书心得与经义批注,不算珍贵,或对你有所裨益。拿去吧。年关将至,早些归家,莫要让家中亲人挂念。”

林墨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本尚带着体温的册子,如同接过千斤重担,眼眶瞬间湿热。他深深一揖到底:“学生……拜谢先生赠书之恩!”

刘大儒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上了早已等候在旁的暖轿。

捧着那本薄薄的册子,站在漫天风雪中,林墨心中五味杂陈。这算是指点吗?或许算。但这能改变他的命运吗?他不知道。

他没有立刻离开州府。靠着刘大儒赠予的册子和之前受伤时的一点“名气”,他在城中一家小书店找到了抄书的活计,虽然报酬微薄,但足以糊口,并租下一间狭小潮湿的柴房栖身。他白日抄书,夜晚便就着昏暗的油灯,如饥似渴地研读那本册子,并结合自身理解,重新审视过去所读的经典。

刘大儒的心得确实精辟,许多过去困惑之处豁然开朗。他的文章风格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迂腐匠气,多了几分源自真实经历的沉郁与力量。

转眼又是一年秋闱。林墨再次踏入考场。这一次,他下笔如有神助,将多年坎坷、生死感悟、以及对圣贤之言的新的理解,尽数倾注于字里行间。

放榜之日,他挤在喧嚣的人群中,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第二十七名,林墨!

中了!他终于中了秀才!虽然名次不高,但这意味着他获得了继续参加更高一级考试的资格,获得了进入官学读书的资格,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最初一块基石!

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泪水模糊了视线。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无数次绝望的打击,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微弱的回响。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在眼前展开。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他刚刚看到希望时,给予他最沉重的打击。

就在他准备启程前往府学报道的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席卷了州府。林墨因长期营养不良、旧伤未愈、又居所潮湿,抵抗力极差,很快便感染了。

高烧,昏迷,咳血。

这一次,没有好心人塞来的救命钱,没有刘大儒雪中送炭的赠书。小书店因时疫关门,柴房主人怕被传染,将他连人带那点可怜的家当扔到了城外一处荒废的义庄。

躺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草席上,周围是几具盖着破草席的无人认领的尸首。林墨的意识在高温与寒冷中交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清醒时,他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从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迅速流逝。胸肺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灼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义庄破败屋顶漏下的、惨淡的月光。

他想起父母早逝时无助的泪水,想起族中长辈冷漠的眼神,想起一次次落榜后街坊的窃窃私语,想起刘府门前恶仆的推搡,想起风雪中刘大儒那一声叹息,想起放榜时那一刻的狂喜……

所有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他曾以为中了秀才便是曙光,便可摆脱这无尽的泥淖。却没想到,曙光之后,是更深的黑暗,是毫无征兆的死亡。

“道……我的道……”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个从未在他作为“林墨”时思考过的问题,却莫名地浮上心头。他这一生,苦苦追寻的“道”,是功名吗?是光宗耀祖吗?是改变命运吗?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在死亡的冰冷触感彻底淹没意识之前,他脑海中最后定格的画面,竟不是金榜题名,也不是锦衣玉食,而是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他将那几块带着妇人体温的碎银紧紧握在手中的瞬间,以及刘大儒递过那本薄册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难明的微光。

那是什么?

他来不及想清楚。

黑暗,永恒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一世,终。

第二世:兵卒

意识并未在黑暗中沉沦太久。

如同溺水之人被猛地拉出水面,剧烈的窒息感与全新的感知洪流,瞬间将苍榕的意识淹没、重塑!

铁锈味、汗臭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粗粝而真实的气息,冲入鼻腔。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以及战鼓沉闷的擂动声!

苍榕猛地睁开眼。

首先看到的,是灰暗压抑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零星飘落的、带着硝烟味的灰烬。身下是冰冷潮湿、混合着泥浆与暗红血渍的土地。他正趴在一道低矮泥泞的土垒之后,手中紧紧握着一杆木柄长矛,矛尖的金属部分已经有些卷刃,沾着黑红色的污迹。

身上穿着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号衣,外面套着一件简陋的皮甲,皮甲上有多处破损和刀痕。脸上、手上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痂。身体传来阵阵酸痛,尤其是右臂,因长时间紧握长矛而微微颤抖。

记忆再次涌入。

王铁柱,北疆“铁壁营”的一名普通步卒,入伍三年。家乡遭了旱灾,为了家里几口人能活命,他顶替了富户儿子的兵役名额,拿了十两银子的卖命钱,来到了这号称“绞肉磨盘”的北疆前线。

三年,他从一个见到血就腿软的庄稼汉,变成了一个能在尸山血海中麻木挥刀的老兵油子。经历了大小数十战,身边的同乡、伍长、什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运气不错,或者说是够机灵、够麻木,竟一直活到了现在。

此刻,他们营正奉命死守这条名为“狼嚎岭”的防线,抵挡北方“狄戎”大军的又一次猛攻。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狄戎人的冲锋一波猛过一波,箭矢如蝗,刀光如雪。土垒前的壕沟早已被尸体填平,双方的死伤都极其惨重。

“铁柱!低头!”旁边一声嘶哑的吼叫传来。

王铁柱(苍榕)几乎是本能地一缩脖子,一支狼牙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他的头盔飞过,钉在了后面的土墙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他侧头看去,是伍长老瘸子。老瘸子的一条腿在去年守城时被滚石砸断,好了后有点跛,但经验丰富,是他们这群新兵蛋子的主心骨。此刻老瘸子脸上也满是血污,一只眼睛被流矢所伤,用破布胡乱缠着,渗出血迹。

“狗日的狄戎崽子,这是要拼命了!”老瘸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铁柱,省着点力气,看到那些扛着云梯上来的没?等他们靠近了,听我号令,用石头砸!别傻乎乎地冲出去!”

“晓得了,伍长!”王铁柱应了一声,喉咙干得冒火。他抓起旁边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掂了掂重量,目光死死盯住土垒下方。

狄戎人的又一轮冲锋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大多穿着皮袄,头戴毡帽,手持弯刀或长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冲在最前面的,是数十名举着厚重木盾的壮汉,后面跟着扛着简陋云梯的士兵。

“弓箭手!放!”后方传来指挥官破锣般的嘶吼。

稀稀落落的箭矢从土垒后射了出去,落在狄戎人的盾牌和人群中,效果有限。狄戎人的弓箭手也开始还击,箭矢更加密集。

“准备——”老瘸子死死盯着下方,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云梯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面狄戎士兵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和通红的眼睛。

“砸!”

老瘸子一声令下,土垒后的守军纷纷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石头、滚木、甚至还有烧得滚烫的金汁(粪便混合物),劈头盖脸地朝着下方砸去!

“啊——!”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石头砸碎了盾牌和头颅,滚木将云梯连同下面的人一起碾倒,滚烫的金汁泼洒出去,带来一阵阵非人的哀嚎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王铁柱奋力将手中的石头砸向一个刚刚将云梯搭上土垒边缘的狄戎壮汉。石头正中对方面门,鲜血混合着脑浆迸溅开来,那壮汉哼都没哼一声就栽了下去。

但更多的狄戎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摇摇欲坠的云梯,如同蚁附般向上攀爬!

“长矛!刺!”老瘸子率先挺起长矛,对着一个刚刚冒头的狄戎士兵狠狠刺去!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血腥残酷的白刃阶段。土垒边缘,双方士兵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厮杀在一起。长矛捅刺,刀斧劈砍,牙齿撕咬……生命在这里廉价得如同尘土,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鲜血将泥土浸染得更加泥泞粘稠。

王铁柱已经记不清自己刺出了多少矛,挡开了多少刀。他的动作完全变成了麻木的本能反应,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杀死面前的敌人,活下去”这最简单的念头。

一个满脸横肉、眼角有疤的狄戎百夫长挥舞着沉重的弯刀,连杀两名守军,猛地跃上了土垒,凶悍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看起来有些愣神的王铁柱!

“死!”狄戎百夫长狞笑着,弯刀带着恶风,朝着王铁柱的脖颈劈来!刀未至,那凛冽的杀意和血腥气已让王铁柱寒毛倒竖!

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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