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落地窗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室内顶灯没开,只开了一个有灯罩的艺术灯。
屋内昏暗朦胧。
杜明拙抱着珍珠全糖大杯奶茶,窝在沙发的一头,两个人都洗完澡了,他懒得吹头发,拿毛巾呼噜两把就算完事儿了,头顶上一缕一缕还湿着的头发胡乱支愣着,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腿上是刚起了239针的细羊绒线,双股。
铁锈红的,应该要织很久很久,这本来就算个不小的工程,以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速度,初步估计完成也得要到冬天了。
本来他想起240针的,但刚刚徐逢忽然凑过来,看他在干嘛,他和徐逢本来都盯着手上的毛衣针和线,结果听到她的话,眼神一错,挪到她身上,恰好她也抬头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
杜明拙不知道怎么,人一愣,就少打了一针。
徐逢的膝盖不小心把线团顶到地上去了,线是绕成球状的,一下子滚远了,散了不少。
她一面爬下沙发,嘴里说着一连串的对不起,一面抓住毛线团,慢慢绕回去,散掉的线越来越短,红色的线在两个肤色偏白的人手中更显眼,直到徐逢把线绕到最后,一切恢复原状。
乱掉的线哪怕被绕回去,也没有原来那么排列整齐,哪怕织的过程中依旧丝滑,但并非原装刻板的排线总是提醒杜明拙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纵然不乱,纵然没脏,纵然没有打结,纵然一切都能继续,但到底已经有什么暗地里发生变化,和先前不一样了。
短暂的混乱后,一切又看似回到了正轨。
只是杜明拙是一个本身就很懒的人,不想去想其中的因因果果,弯弯绕绕,依旧选择这么糊里糊涂地把日子舒服地过下去。
他也无意拆掉,再纠正那少了的一针,这又不算是什么错误,240可以,239针也挺好,索性就直接按照239针织下去了。
他不随便,但他随性。
空调打的很低,徐逢窝回沙发另一头,半躺着,身上是一个毛茸茸的毯子,就露了个头出来,像某种小动物,盯着超大电视,上面是新投屏的韩剧,《春夜》。
杜明拙不会韩语,老实了,但又很想看。
于是才织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东西撇一边去了,脚边还放着今天新买的帅气书包,思考了三秒把线放到书包里,毛衣针塞到最大空间的夹层里,好抽好收纳。
放完了才盯着它们看了三秒,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然后恍然大悟,之前他高二考完竞赛,但还没出成绩。
又被逼着去学校混了几天日子。
就是这样天天揣一书包毛线去,既不玩手机,也不看书,安安静静的织毛线,也不打搅老师上课,也控制住自己不违反校规校纪,勾引别人上课唠嗑。
总而言之就是不影响别人,等织累了再睡会觉。
空调打的低,杜明拙也有点冷,但他俩都喜欢把空调打的低点再盖东西,于是又不情不愿地抱了个毯子出来把自己裹上。
屏幕上,男女主已经坐在黑暗的药店里,两个人同时开口:
“我有要结婚的人了。”
“我有孩子。”
徐逢眼睛一下子瞪大,“我靠。”
杜明拙只是一挑眉,脸上浮出兴味,“安安你哪儿找的片子,这有点猎奇了吧。”
徐逢双手交叉搓了搓大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探身从茶几上拿了手机,搜索关键词,皱了皱眉,“我是不是漏了一段?”
然后拿遥控器往回倒,果然。
应该是刚刚她顾着绕散开的毛线的时候,杜明拙也一直没认真看,错过了男主回家看儿子那短短一段。
于是导致两个人现在和男女主一样震惊。
和大部分中国的故事,小说,电视剧,电影等不同,观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剧情并不是个个标配的。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大团圆啊。
韩剧的魅力就是剧情走向根本不可控,编剧本人脑子很神秘莫测,是he是be也不可控。
韩剧细腻,徐逢看一次感叹一次,感觉内娱八百年都到不了这个水平。
杜明拙姿势没变,看着她往回倒,也无所谓,看到哪儿算哪儿。
两个人看韩剧被勾的看到大半夜也不困,索性一下子看到凌晨三点,才回各自房里睡觉。
第二天依旧。
一直到《春夜》看完了,徐逢才有点怅然若失。
徐逢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杜明拙也不管,三天后重新坐在书桌前叹了口气,掏出作业和书,重新开始艰苦奋斗。
杜明拙还在学数学。
徐逢本以为他是在装模作样,坚持不了两天,没想到真的学进去了。
暑假一转眼就到末尾了。
幸福让时间短暂,痛苦让时间难捱,她既期盼着开学,又害怕开学。
既希望时间快点,又希望时间慢点。
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许人和人相处的时间是有定数的,她和杜明拙总有一天会回到各自人生的“正轨”。
在她高考完后,会去迎接一个新的生活,去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城市,接触新的,不同的人。
而杜明拙大概率会回广崇,在她被强行塞入他的生活之前一样,安逸,幸福,快乐,知足地做一个便利店老板,闲了再去世界各地旅旅游。
而不是被她一个普通又疲于奔命的人拖累,过早五晚十的生活,他本该这辈子都不会体验的生活。
普通人为什么要尽可能提升生活质量,买一些稍贵,但是可以提升幸福指数的东西,就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顺畅,心情更好。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极其容易让人烦躁的日子,总会加剧一些原本很小的矛盾,况且这都是因为她,杜明拙才会过这种日子。
尽管杜明拙脾气很好,性格也很好,但她总害怕到最后事情变得一团糟。
去年的她在苏北的机场第一次见到杜明拙,面对这样一副样貌,她却总有信心不会喜欢上他。
她知道,她有着坚定的意志和超乎常人的毅力。
她也知道对于好看的人来说,总是会更容易地获得宽宥,怜悯,好处,成功也相对更容易,也更容易吸引人。
她希望她能把一切归咎于他好看,包括他那令人羡慕到嫉妒的——一帆风顺的人生。
很可惜她不能。
她很讲道理,也很明事理。
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地,无论到底是因为什么,有的甚至盲目地喜欢上杜明拙,或是因为皮相,肤浅得只想要和他一夜情,或是长年累月地,经年一如往昔地喜欢他。
无数人飞蛾扑火,为她做足了示范和模版,喜欢上他是不会有回应和结果的。
只会倒霉透顶地徒留一颗湿漉漉的心。
就算她带着审视和谨慎的目光,与这个人相处,她与他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后,她依旧可悲地得出一个结论,杜明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精彩的,纯粹的好人。
像女娲真正的,称得上完美的炫技之作。
笔下是一道台风有关的题目,图上是密密匝匝的气压等高线,徐逢看着题目出神,试图找出解题所需的蛛丝马迹,客观又仔细。
和她审视自己一样,苛刻又理智。
好像尽力地,自己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
但恐惧像台风,热带气旋始于海洋上,终于大陆,铺天盖地的狂风刮过她,徐逢经历过原先的混乱后,站在了台风眼的中央,重归平静地开始思考“以后”。
在这高三短暂的一年里,一切以高考为重,什么东西都会往后靠靠,会重归平衡和稳定,她会逼迫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而“台风眼”也只会为她停留这一年。
这一年将会是绝无仅有的天然安全区。
高考既是解脱也是暴风雨的开始。
当台风眼过去,台风继续前行,她将会陷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中,直到它完完全全地从她的生命里路过。
接受杜明拙只是从她生命中路过这件事。
她必须在这一年里做好应对接下来汹涌离别的情感的准备。
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这是不受她控制的,很难去深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陷进去的,哪怕是她在从身到心武装的前提下,也许是毫无理由偏袒她的时候,也许是为她毫无理由不计成本地花钱,投入精力的时候,也许是她感受到了前十八年里几乎没有过的关心和爱护。
从未有人觉得她的意见如此重要,真正地,打心底地把她当做一个“人”去尊重她。
沼泽吞噬人是无声无息的,但她是清醒地,自甘堕落地下陷的,于是也没有回头路可言。
她犯错一般地,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这个本应与她人生信条截然相反的人。
这太糟糕了。
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杜明拙天生稳定平静,性格也是,如同海一般接纳百川万物,飓风过境他也不动如山。
他是一个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人,他是全世界最好说话的人,无比自由,也无比地固执,他不会也不需要为别人改变自己,亦或者生活方式。
当然也没有什么能真正束缚住他。
他什么都拥有,因此也什么都不稀罕。
山鸟与鱼不同路,但是幸运又不幸运的是,山水偏偏就火星撞地球地相逢了。
徐逢本来喜欢和太阳一样耀眼的人,是那种很优秀,成绩好,兴趣爱好很多,能源源不断地在精神上供给她力量的人,喜欢有活力,开朗乐观,有激情的人。
总而言之和杜明拙完全是两模两样。
条件和标准一下子完全失效了。
她有理想型,但却还是不可救药地被杜明拙吸引了。
她总是说服自己杜明拙有许多缺点,比如学习不好,天天半死不活,漫不经心的,没有上进心,诸如此类,她本来应该根本不喜欢这种人。
但最后她还是一败涂地。
她理性地喜欢上他了。
自由意志杀不死爱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