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不是剧院,不是人人都能欣赏,尊重高雅艺术的场合。
这里是学校,坐在这里的人大多来自农村,愚昧,落后,匆匆忙忙,庸庸碌碌,忙着学习,甚至从未有过关乎音乐的正儿八经的启蒙教育。
某种意义上杜明拙更胆大,伟大,更在充当先锋。
是一场在这片土地上,临时起意的,绝无仅有的反叛精神。
但他成功了。
这场独角戏开始发生质变,音乐老师被拉下水,成了两个人的共同表演。
隔壁班早就听到动静了,门没关,春晚声音小,有人从一开始就仔细地听二教室的钢琴声。
这下音乐老师一开嗓,引得隔壁班两个音乐老师跑过来看是什么情况,一到门口就看到平日里有些颓废的刘安老师竟然在精神饱满地唱歌。
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他家算是有点实力的,不然也不会供他学这个,甚至毕业了也能安排他有一个好工作。
多少学音乐的毕业即失业啊,这样一看他还算幸运的。
进了体制内当音乐老师后,学校也不太重视这门课,课更是上的稀稀拉拉,动不动就被要走了,学生也累,没有力气听他慷慨激昂地说一些对学习没有帮助的东西。
不如时间交给他们,让他们放松一下。
他早就被蹉跎了心气儿,在所有人看来这几乎是一份完美的工作,稳定,工资照发,也有闲,几乎要忘了他曾经也是一个在台子上意气风发唱歌的人。
——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另外两个老师一个是女老师,三十多岁,一个是一个老头子,瘦瘦高高的,很精神。
他们俩站在门口,一下子忽然很感慨,也有点搞不清楚情况,抱臂看了一会儿,看到杜明拙跟着刘安的节奏和手势在调整,很有当钢伴的自觉。
两个老师出去太久了,陈清识看人这么久没回来,追出去追到他们班门口,也看到这么一幕。
两个老师也受到一种莫名力量的感染,对视一眼,在小高潮的时候也一起开嗓合唱,“料峭春风吹酒醒……”
女高音和男高音的加入让场面更加震撼,音域一下子更广。
其中一个老师在间奏时候拉住陈清识,让他把他们班同学都叫过来,另一个班的也是。
两个班的人呼啦啦地,生怕凑热闹晚了一步,争先恐后地涌进教室二,挤在各个角落,也像整个十四班人一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音乐大气磅礴,有一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作用,让人莫名想感动落泪。
杜明拙,三个音乐老师此时表露的一面,像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文明。
其余的他们,虽然没有受过这方面系统的教育,但能感受到音乐的美感。
音乐这种东西是共通的,无关语言,民族,人种,国家。
一曲毕,钢琴声久久回荡,三个班的人加在一起掌声雷动。
杜明拙在掌声里偏头看向三个老师,语气还是吊儿郎当,丝毫不见刚刚弹琴时候的严肃认真,“老师,《青玉案》和《敕勒歌》会唱不?”
女老师点了点头,“会会会。”拍了一下旁边的老师,三个人都笑了。
杜明拙坐正,重新起范儿起调。
…………
“东风夜放,花千树……”刘安顶了一口气,稳稳起头,这首歌本应更舒缓一些,但杜明拙开始依旧激昂,中间才放缓。
递了个眼神给男高音的瘦高老头,四个人一对眼色,老头开口“鱼龙舞,啊——,啊——??????”
女高音接“蛾儿雪——柳黄金缕……”
…………
《敕勒歌》
“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
“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
…………
鼓掌声飘出窗子,防盗网,门,穿透钢筋水泥,响彻艺体楼。
杜明拙在掌声里站起来鞠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徐逢面前,笑着抓着她的腕子看了一眼表,“还有三分钟下课。”
徐逢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杜明拙屁股挪回琴凳上。
“《向阳而生》这一段的前面那一点谁会唱?”说着就简单摁出来一串旋律。
盛夏扒着陈清识,举手,“哥,我会我会。”
杜明拙点点头,开始弹前奏,一边弹一遍说,“后面可以合唱,会唱的都一起啊。”
盛夏在等到她的部分,负责起头儿,脚底下打着拍子,声音很干净,“那太阳闪耀依旧,照亮胚胎照亮墓碑,随无数生命漂流,向阳而生——”
杜明拙琴声一顿,扭头看向徐逢,眉目清晰硬朗,眼神里带着一点这个时候的徐逢并不懂的东西。
他唱出了今天第一句歌词,“我们曾默默承受——”
徐逢忽然想落泪,自动和所有刚刚没反应过来的人接下一句,“破碎的山 呜咽的黑。”
女生基本都开口了,都会唱,三个班的会唱的女生加在一起声音不容小觑,“就在这长夜之后。”
越来越多的人按照前两句的调子,逐渐想起来怎么唱,也加入了,“凝结一座 新宇宙。”
陈清识很有眼色,从一开始就试图在希沃白板上调出歌词,终于弄好了。
剩下不会唱的人也情不自禁加入,照着黑板上的歌词,“那太阳 闪耀依旧”
“照亮胚胎 照亮墓碑”
有会唱的人定调,基本方向就对了,这首歌本来就需要很多和声,这也是杜明拙选它的原因,跑调的人多了,加在一起反而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就像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样,不分对错,殊途同归。
“随无数 生命漂流”
“向阳而生——”
下课铃正好打响。
这是第一次大家不着急下课。
杜明拙单手弹琴,琴声放缓,抽出一只手往下按了按,女老师帮忙指挥:
“我们彼此簇拥 歌唱(希望),
你看 荒芜之地 那颗(太阳),
无论 世界种下 绝望(希望),
别哭 你永远是 我的(太阳)。”
也许杜明拙自己都不知道,今天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他弹了整整四十五分钟的琴,一架很普通很普通的琴,普通到也许他这辈子都碰不到的琴,但音乐却从不普通,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普度圣光,度化人间。
也许这是世界上最震撼,沉默的四十五分钟,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会冥冥之中改变什么,也许会也许不会。
临走之前,老师问了他句什么,徐逢没听清,杜明拙一如既往地揽过徐逢,姿势如同来的时候一样,转头笑着答了句,“家族传承吧。”
下课铃打响,无论你愿不愿意,下一节课马上都会来临,回到现实,依旧残酷疲累。
但好像灵魂又已经短暂休憩过了,又重新莫名其妙地拥有了一些再度出发的勇气。
这就是音乐和杜明拙存在的意义。
世界上总有一些看似没有存在的意义的东西,这就是它们最大的意义。
明仔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当你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人这样理想地活着的时候,仅仅是知道,就可以又对明天充满希望。
你总有一天会活成的你理想的样子,无论多久。
所以啊,不要放弃,再坚持一下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