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极黑的时候杜明拙一反常态地爬起来了。
这是他一年以来最认真地收拾自己,洗把脸强制开机后,刮胡碴,修眉,掏出直板夹和发泥,头发已经长长了,没烫没染只修过的新发,纯黑色,之前剃后就没太折腾过的。
他还天天戴帽子,和焊死在头上一样,因此基本就懒得管头发了。
等弄完对着镜子一哂,当年大学毕业典礼都糊日鬼的没这么隆重过。
现在才凌晨四点多,杜明拙一摁屏幕看到数字磨了下牙,自顾自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你见过凌晨四点的……”
但他动作很利索,速度也不慢。
他抓了下头发,自问自答,“我见过,我牛逼,我最棒。”
衣柜里挂着两个防尘袋,其中一个防尘袋下摆隐隐约约露出天鹅绒和粉纱。
他手里的防尘袋里是一整套量身定制的西装,旁边是皮带,卷好的领带,还有一双在日本买的皮鞋。
鞋盒上面是木制盒子,很重,外面还罩了层绸缎,里面其实是一整套珠宝。
上面全部都是嵌的粉钻,他挑了好久,眼都快挑花了,本来准备当成人礼物送她的,现在也不好直接给了。
sb学校。
他叹了口气,把盒子挪到旁边,把鞋盒拿到地上。
手指自下向上系上衬衫纽扣,没有一丝褶皱,剪裁得体的西装彻底把优越的比例和腰线衬出来,常年有些驼背的肩颈舒展,板正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领带系的有些紧了,他略略调整了一下,刚刚睡懵了差点忘记领带咋系了。
实在是太久没整这派头了,也没什么事儿和人值得他整这派头了。
一切都源于他在男厕所听人唠嗑的时候听到人家成人礼允许穿礼服,女生裙子,男生西装,才动了这套念头,提前准备好了。
只是可惜了,二中不允许,徐逢今天得穿校服,但他却可以作为家长出席,那就不能浪费了这套行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
等到他再站在全身镜前的时候就知道这把稳了。
通身贵气,好似无所不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意气风发。
比骨子里渗出来的欲望满足的餍足松弛感更显眼的,是那种满溢出来的旺盛生命力。
杜明拙年少轻狂,向来不知挫折为何物,要知道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二十啷当岁的年纪,是最好的时候。
他收拾的时候动作下意识放的很轻,尽管酒店的墙很隔音,但是还是怕吵到徐逢睡觉。
5:21 a.m.
徐逢准时敲了杜明拙的门,杜明拙隔着门答了一声。
徐逢确认杜明拙听到了就放心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远。
徐逢洗漱完套上校服,半醒不醒的,实在有点困的睁不开眼,酒店的水龙头里是热水,不像学校宿舍的水冰渣渣的,糊在脸上一下子感觉自己十辈子不用睡觉了。
屋里很暖,烘的人很舒服,但马上就要出门了,所以她还是强打精神让自己清醒。
杜明拙对着镜子,长款羽绒服拉链从下拉到上,把一身西装遮了七七八八,下意识看了眼手机,习惯性打开班群,下一秒火急火燎地冲出卧室门,下摆没拉开差点被拌一跤。
扶着门框喘了口气儿,看到徐逢弯腰从沙发上拿起校服时候松了下来,他知道徐逢完整的起床流程,才到穿外衣这一步,但还是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没吃东西没喝水吧?”
徐逢是背对着他的,校服的冲锋衣皮子质量不好,她把内胆取掉穿的,因此皮子上的拉链是反着的,加上本来就是塑料玩意,有些劣质,卡住了。
她刚刚睡醒眼睛有点花,看不大清,弄了一会儿有点急眼了。
徐逢皱眉看着拉链头,身后传来杜明拙的声音,答了句“没”,但是嗓子有些哑哑的,杜明拙没听清。
杜明拙有点急了,皮鞋与地板轻声碰撞,走到沙发旁边又被长毛地毯吸掉了全部的音,像一下子忽然瞬移过来。
徐逢一心弄手下的拉链,她几乎毫无察觉。
杜明拙直接走到沙发旁边,俯下身看着她低头弄拉链的动作,重复问她,“没吧,嗯?”
一阵浓郁橙橘香水味儿飘过来,下一秒她下意识抬头
——看到的是杜明拙担忧皱眉的样子,因为俯身凑的较低,他一缕发因为动作的惯性甚至差点直接扫过她的脸上。
特别近。
近到徐逢以为那缕发甚至真的扫过她的脸颊。
加大音量的“没”字后半段忽然像吞进了嗓子,尾音泯灭在喉咙里。
好在杜明拙听清楚了。
徐逢一下子完完全全是被人帅懵了,眼前是杜明拙的泪痣挥之不去,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心里。
她甚至以为这是一场延续的梦,不修边幅得过且过都帅的人忽然又收拾利索。
不,梦都梦不出帅到这种程度的杜明拙,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的。
如果之前的心动中一部分参杂了人格魅力的作用,那么刚刚的第一眼已经到了如若他俩完全不认识,她都会完全心动的程度。
人喜欢漂亮的,美好的东西。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想拥有,想独占。
许多年之后,那场在南半球夏季举行的盛大婚礼上,杜明拙一如往昔在所有人面前镇定自若地凑到徐逢耳边说悄悄话,问她今天自己是不是特别帅,是不是世界上最帅的人。
徐逢粲然一笑,却笑而不语。
杜明拙这辈子最帅的时候不是现在,是她百日誓师那天。
是清晨在天还是黑的时候,含混着烦躁与起床气,与拉链,与困苦生活斗智斗勇时——看到意气风发的杜明拙的第一眼。
那时几乎让人有一种让人想落泪的冲动。
十九岁的徐逢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与杜明拙分道扬镳,她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却发现自己愈来愈舍不得了。
她好像清楚地知道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么好的人了,对她这么好的人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让她一次次绝望地心动的人了。
他怎么总能让她再爱他一点,少女时代的爱竟然没有尽头。
太让人沉溺其中又让人绝望了。
年少时是不应该遇到太过惊艳的人的,这是不对的。
感性竟然第一次压倒过了徐逢艰苦卓绝又极其伟大的理智。
柑橘香像一切都成熟丰满的伊甸园发出的诱惑,徐逢再次回过神的时候杜明拙已经半蹲在她面前,从傻掉的她手里接过与她殊死搏斗过的拉链头。
徐逢此刻一下子清醒的能做十张数学卷子。
杜明拙屁股已经挪到沙发上,还在低头专心致志地弄拉链,一点不急也没不耐烦。
徐逢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了?”
杜明拙又趴低了点,凑到拉链上咬了一下,尖尖的虎牙一闪而过,然后继续反复尝试着,他吐掉拉链头,有些含混地答,“其实昨晚就发了,我睡得早没看见,结果刚刚才看到,班群里说今早要统一抽血,抽之前不能吃不能喝,待会到学校就抽。”
徐逢低头看着杜明拙的头顶,他很高,比自己高出许多,她很少能看到这个视角的杜明拙。
杜明拙的发顶是s旋,徐逢就这样看着他,忽然走神,想起听老人说过,这样的人都是犟种,但偏偏他最爱说“随缘”。
徐逢抬手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发,却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杜明拙感觉到了但是没躲,只是口头警告了一下,“刚刚整的发型啊,轻点摸,让它坚持的久一点。”
徐逢没说话,她在想她是不是缺爱。
还是杜明拙对她太好。
那应该把一切都怪到杜明拙头上。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拉链严丝合缝地合拢,与此同时一滴水忽然砸在杜明拙左手的无名指上,杜明拙像被烫到,猝然抬头,看到眼尾有些泛红的徐逢。
手上的动作没停,径直把拉链拉到徐逢下巴,又帮她整了整卫衣帽子,“怎么了?不想抽血?”
“就抽一点点的,我之前搜过江苏高考体检的流程,高考抽的不多,抽完就能吃东西了,我给你买点大补的行不行?想吃什么买什么,或者我们去偷杜鹏的红枣枸杞……”
杜明拙终于站直,微微低头,虽然满嘴跑火车但是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徐逢。
好像上天入地现在此刻满眼只能盛的下这一个。
徐逢垂眸,另一只眼里还水润地反射着细碎的光芒,欲掉不掉,妄图憋回去。
她嗓音干涩地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这个拉链我弄了好久,太难弄了,好讨厌这个校服。”
——我好讨厌一直对我好的你,和因为你对我太好而喜欢上你的我自己。
她长这么大从记事起就没有人帮她穿过衣服了。
杜明拙没大张旗鼓地抽卫生纸,也没什么大反应,就和平常一样,“那我晚上回来去前台要针线,给你换一个好一点的拉链怎么样?换铁的?或者我和杜鹏王建国说,以后咱都不穿这丑不拉几的校服了?”
徐逢依旧垂眸,眨了下眼睛,没说杜明拙这样行还是不行,又轻声说,“离高考还有一百天了。”
声音轻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以我只能允许自己再喜欢你一百天。
杜明拙“切”了一声,好似不以为然,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担忧,“那更不是事儿,还是那句话,考不好你还考不坏吗,一百天算什么,咱这种复习的好的应该高兴才对,马上就解脱了……”
他边说边把徐逢从眼角憋回失败,溢出来的泪随手抹掉,亮如钻石的水光消失不见,他的指尖一片冰凉。
他惊觉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这点寒凉竟然能一举刺进他的心,甚至幻痛到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杜明拙暗自心想今天幸好二中不让徐逢穿礼服,今天温度也不高,容易冻感冒。
幸好因此也没化妆,不然他刚刚面上不显,心里却下意识有些急,没想那么多直接抬手抹掉她眼泪,会不会直接就把妆抹花了?
徐逢的眼里略过那宛如流星一般一闪而过的水光,又恍若钻石套牢人心:
杜明拙抬起来的正好是左手——滴到他无名指的泪甚至还没来得及擦,反射出璀璨而短暂的光。
直直地倒映在她眼底,她努力地眨了下眼,试图让模糊的泪都消失,便于永远记住这一刻。
刹那永恒。
恰似她无人知晓,宛如流星般视死如归的绵长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