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厨房——
顾府后厨灶火温温，空气中弥漫着面粉的麦香与果子的清甜。
顾曦柚系着一条靛蓝色绣小云纹的棉布围裙，袖口用同色袖套仔细扎紧，正站在宽敞的红木案板前，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浸在雪白的面粉堆里，动作利落地揉着面团。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在眼睑投下温柔的阴影。
“少爷，您真要亲自做那个生辰蛋糕送给夫人？” 一旁帮着筛面粉的李婶，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妇人，眉眼间依旧温婉。她看着顾曦柚熟练的动作，眼里满是慈爱，“这东西听着稀奇，老奴都没见过呢。”
“是呀李婶，”顾曦柚抬起头，桃花眼弯弯，鼻尖还沾着一点面粉，看起来既灵动又可爱，“据说在生辰的时候吃生日蛋糕，寓意很好，我也想让娘亲尝尝我做的蛋糕，这是我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掌勺的王大厨如今鬓角已见霜色，但精神矍铄。他一边指挥着小徒弟准备新鲜牛乳和鸡蛋，一边笑着感慨：“少爷如今真是长大了，不仅学问好，连这灶台上的事儿也这么上心。还记得您小时候来厨房，踮着脚才够得到案板呢。”
另一个帮忙打蛋清的年轻厨娘春桃，闻言也抿嘴笑：“可不是嘛，少爷如今出落得这般俊俏，待人又和气，每次来厨房，咱们这儿都跟多了个小太阳似的，亮堂又暖和。”
顾曦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手上揉面的动作却更细致了：“王伯伯、李婶、春桃姐，你们可别光顾着夸我。这蛋糕要成功，还得靠你们帮我盯着火候、备好材料呢。我自己瞎琢磨，总怕弄不好。”
他的声音清越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又因在亲近的下人面前，透着自然的亲昵与信赖，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面团揉好醒发的间隙，顾曦柚又忙着处理水果，将蜜桃、莓子切成薄片备用。待两层松软的蛋糕胚在特制模具中烘烤成型，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时，厨房里众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只见顾曦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精致的铜壶实则是从系统那边买的现代奶油裱花袋的伪装版，壶嘴细长。他小心地将早就备好、用冰块镇着的洁白奶油倒入特制的容器，开始在第一层蛋糕胚上涂抹均匀。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便掌握了诀窍。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操控着工具，手腕轻转，洁白的奶油便如云朵般铺展开来。接着，他用果酱调了色，在奶油表面细致地勾勒出缠枝莲纹——那是顾夫人最喜爱的花样。
又用切成各种形状的新鲜水果，在蛋糕侧面拼出“福寿安康”的字样，中央用蜜渍花瓣点缀。最后，他在顶层用奶油拉出细腻的花边，边缘嵌上一圈莹润的珍珠糖粒。
当成品完成时，连见多识广的王大厨都忍不住惊叹：“少爷，这、这哪是吃食，这分明是件艺术品！老奴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精巧漂亮的点心！”
那蛋糕约莫八寸大小，两层圆润饱满，通体洁白如雪，侧面是鲜果拼出的吉祥花，顶面莲花缠枝纹路流畅优雅，花边细腻，珍珠糖粒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既雅致又喜庆。
顾曦柚看着自己的作品，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梨涡浅现：“能做得像样子就好，主要是娘亲高兴。这里头的心意，可比样子重要。”
他语气谦和，眼神明亮。待蛋糕用冰鉴仔细镇好，顾曦柚谢过厨房众人，洗净手，解下围裙，脚步轻快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刚踏入房门，一道温婉的女声便响起：“公子回来了。”
秋霞撩开内室的珠帘走了出来。十年光阴，当年二十岁的清丽少女，如今已是三十岁的沉稳妇人，梳着利落的单螺髻，穿着藕荷色比甲配月白裙，眉眼间是岁月沉淀下的柔和与干练，只是看着顾曦柚时，眼神依旧如十年前那般温暖关切。
她手中托着一个黑漆螺钿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
那信封颇为考究，用的是瑀国皇室特供的霜色洒金笺，封口处压着瑀国太子东宫的专用火漆印——纹样是展翅的玄鸟环绕瑀国星徽，色泽沉敛，质感厚重。
“太子殿下那边又派人送信来了。”秋霞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次送信的侍卫还说，殿下特意嘱咐，这封信要尽快送到公子手上。”
顾曦柚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谢谢秋霞姐姐！”
他接过信封，触手微凉，带着远途的风尘气息。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里面厚厚一叠信笺，展开细读。
不过几行，顾曦柚便轻轻“啊”了一声，桃花眼惊讶地睁大。
“公子，怎么了？”秋霞被他这动静引得关切询问。
顾曦柚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惊喜与些许茫然的表情：“是哥哥……他说，他就要回来了。信上说……可能就在这几天，他便能抵达京城。”
“回来？”秋霞怔了怔，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可是公子，您半年前不是还说，太子殿下在北辰国的学业，按例至少还有两年才能完成吗？怎么突然提前了这么多？”
顾曦柚又低头看了看信纸，才道：“哥哥信上说，他已经提前修完了北辰国皇家学院规定的所有课业，通过了他们的最终考核。学院特批，准许他提前结业归国。”他将信纸翻过一页，“他还说，北辰国的老帝师亲自给他写了荐书，赞他‘天资卓绝，勤勉远超同侪’。”
秋霞闻言，脸上露出真切的震撼之色：“这……奴婢记得公子曾提过，北辰国的皇家学院课业繁重，考核极严，能按时毕业已属不易，提前两年完成学业的学生，近二十年都寥寥无几……太子殿下果真……非同凡响。”
顾曦柚点点头，小心地将信纸重新折好，装回信封。他走到靠窗的红木书桌前，拉开左手边第一个抽屉——
“哗啦”一声，抽屉刚开，好几封信便因为塞得太满而滑落出来，散在地毯上。
顾曦柚蹲下身，将那些信一一捡起。只见这些信封样式统一，都是宫廷用笺，只是新旧程度、火漆磨损各有不同。粗略一看，这抽屉里密密麻麻，怕是有不下数百封。
这十年来，谢皓辰几乎每周都会给他写信。有时是长篇累牍讲述异国见闻、学业心得，有时只是寥寥数语问候平安。
据半年前入宫时皇后娘娘亲口说道，谢皓辰写回瑀国的家书，加起来都没有写给顾曦柚一个人的多。
顾曦柚将刚收到的这封最新来信，想放进已经满溢的第一个抽屉，试了试，实在塞不进了。他转而拉开旁边的第二个抽屉——
这个抽屉同样被信件占据，只是信封的制式截然不同。这些信封用的是苍岚国特产的雪浪笺，纸色如新雪，质地坚韧
边缘以极细的银粉勾勒着苍岚皇室图腾冰凰的暗纹，封口火漆是深蓝色的，印着一枚简洁的弯月环绕冰棱的徽记,这些信是韩清宴寄给他的。
韩清宴的信，数量没有谢皓辰那么夸张，但也绝不算少。他刚回苍岚那段时间，几乎是每日一信；中间有两三年，变成了两三月一封；而最近这一年多，又恢复了频繁的通信，只是最近这半个月，不知为何，突然断了音讯。
顾曦柚看着第二个同样满满当当的抽屉，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好笑的表情，粉唇微微瘪了瘪，小声道：“怎么都塞不下了……”
他将手中谢皓辰的信，暂时放在了书桌明面上，打算明日再找个新匣子收纳。
窗外月色渐浓，晚风拂过庭院中的栀子花树，沙沙作响。
北辰国·学院寝舍——
月色如练，透过雕花木窗，在北辰国皇家学院独栋寝舍的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清辉。
谢皓辰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前，烛火将他已然长开的身形拉出修长挺拔的影子。
他已褪去孩童的稚嫩，十六岁的少年肩背舒展如松竹，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金蛟纹的常服——那蛟纹比幼时更为精致繁复，金线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涌的光华，每一片鳞甲都栩栩如生。衣领高束，衬得他脖颈线条流畅如白玉雕琢。
他的面容已完全显露出惊心动魄的俊美。皮肤是冷白色的，像覆着初雪的寒玉；鼻梁高挺如削，薄唇颜色浅淡，抿成一道克制的弧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漆黑如子夜寒潭，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因着手中信笺的内容，那惯常的疏离寒冰竟化开些许，漾出罕见的温柔波光。
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封信，每一封都用素色丝带仔细捆扎，按年月排列。这些信纸质地各异，有的用的是顾府特制的梨花笺，带着淡淡果香；有的是市面上流行的彩云笺，边缘绘着稚气的涂鸦——那是顾曦柚小时候的手笔。
谢皓辰正展开最新的一封，信上的字迹已从孩童的稚拙长成清秀飘逸:
“哥哥展信安:
今日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真想你也能看见。
你在北辰国可好？听说那边冬日极寒，你寝舍的炭火够暖么？你一个人在异国，定是报喜不报忧的。这些家常的暖和，我多说些，你读着或许就不觉得北辰那么冷了。
另，我前日读到《北辰风物志》，里头说你们学院后山有片蓝雪松林，冬日落雪时松针会凝出冰晶，阳光一照就如星子坠落。若你得空，可否替我看看是不是真如书中写的那么美？若方便，摘一小枝冰松寄给我可好？我想做成书签。
盼归，盼归。
曦柚 腊月初七
信纸末尾，还用墨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缀着一朵歪歪扭扭却极用心的梅花。
谢皓辰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朵梅花，深黑的眼底泛起一层柔软的水光。他能想象出顾曦柚写这封信时的模样——一定是趴在顾府书房那个临窗的书桌上，烛火映着他日渐精致的侧脸，长睫垂落，樱唇微微抿着，认真又专注。写到开心处，那双桃花眼会弯成月牙，颊边梨涡浅浅。
整整十年，隔着千山万水，这些信成了他在这异国寒夜里唯一的光暖。每一封他都读了不下百遍，信纸边缘都已微微起毛，却依然保存得完好如新。
“明日……”谢皓辰低声自语，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悸动，“明日回去见你了。”
他闭上眼，仿佛已能看见顾曦柚站在京城的城门下，发丝被风吹起，朝他笑着挥手。十年光阴，曦柚该长成怎样的少年了？定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灵动，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打断了谢皓辰的思绪。
“让我进去！”
“苏公子，殿下正在休息，您真的不能——”
“我不信！他明日就要走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一道海棠红色的身影不顾书童阻拦，强行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北辰国丞相独子苏言蹊。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量纤瘦，穿着一身极艳丽的海棠红锦袍，袍摆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芍药，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他生得极美——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秾丽如画的美。
眉眼精致如工笔细描，眼尾微微上挑，唇色嫣红，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只是那美中带着三分骄纵、三分任性，此刻因着激动，颊边浮起薄红，更添几分艳色。
他直直冲到书案前，胸口因喘息起伏着，一双美目死死盯住谢皓辰：“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皓辰方才眼底那点温柔早已褪尽，恢复了一贯的冷冽。他缓缓放下手中信笺，拾起一旁的信封装好，动作从容不迫，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苏公子。”他开口，声音如冰玉相击，不带丝毫温度，“请你自重。”
“自重？”苏言蹊像是被这两个字刺痛了，声音陡然拔高，“什么自重？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这么不值一提？连你要离开北辰、提前两年结业这样大的事，我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谢皓辰终于抬眼看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平静无波：“苏公子想多了。结业之事乃学院公务，无须特意告知旁人。”
“旁人？”苏言蹊眼眶瞬间红了，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书案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谢皓辰，我在你心里就只是个‘旁人’？这三年来，我日日来找你，陪你读书习剑，寒冬送暖炉，炎夏备冰盏……你全都忘了？”
“从未忘记。”谢皓辰淡淡道，“也从未要求苏公子做这些。”
“你——”苏言蹊气得浑身发抖，“好，好……那你告诉我，你拼命压缩课业、没日没夜地修习，提前两年通过最终考核，是不是就为了躲我？为了早一天离开北辰、离开我？”
谢皓辰站起身。十六岁的少年已比苏言蹊高出半个头，月白袍服下的身姿挺拔如雪松，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艳丽却失态的少年，一字一句道:
“苏公子，我为何提前结业，与你无关。若你非要一个理由——我离家十年，思乡心切，想早日归国见我想见的人，仅此而已。”
“想见的人……”苏言蹊喃喃重复，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凄楚与不甘，“好啊……真好。我认识你三年，陪在你身边三年，却到今天才知道，你心里原来早就藏着一个人。”
他上前一步，海棠红的衣袖在烛火下漾开刺目的艳色：“是谁？谢皓辰，你告诉我——那个让你每月雷打不动往瑀国寄信，让你宝贝似的收着每一封回信，让你宁愿熬夜苦读也要提前两年结业赶回去见的人——到底是谁？”
谢皓辰眼神陡然一厉：“苏公子，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苏言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越发执拗，“你不告诉我，好——那我便亲自去看！”他抬手指向窗外瑀国的方向，一字一句道：“明日，我就跟你一起回瑀国。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倒要亲眼瞧瞧，能让你谢皓辰放在心尖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皓辰霍然起身。月白袍服随着动作垂落，金蛟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他比苏言蹊高出不少，此刻垂眸看他，深黑的瞳仁里结满了冰霜：
“苏言蹊，你听不懂话么？我说了，这是我的私事。”
“那又如何？”苏言蹊仰着脸，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语气却异常坚决，“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便去，你管不着！”
他向前逼近一步，烛火在他俊美冰冷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苏言蹊，你想干什么我确实管不着，但是如若你想做出什么事情妨碍到我的话，我不介意让你父亲知道，他寄予厚望的独子，这三年在北辰皇家学院里，究竟把多少心思花在纠缠别国储君上。也不介意让北辰国君知晓，丞相之子，是如何‘费心’想要尾随他国太子归国。”
寝舍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寝舍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一直守在门外的书童清风此时硬着头皮进来，躬身低声道:“殿下，夜深了，苏公子也该回去了。”
谢皓辰不再看苏言蹊一眼，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清风，送客。”
“我不走！”苏言蹊还想上前，却被清风稳稳拦住。
“苏公子，请。”清风虽年纪轻，身手却极好，一步便封死了苏言蹊所有去路，语气恭敬却毫无转圜余地。
苏言蹊死死瞪着谢皓辰的背影。那月白的身影立在窗前，清冷挺拔，像一座永远无法攀越的雪山
“谢皓辰……”他声音哽咽，却仍咬着牙说，“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说罢，他猛地转身，海棠红袍摆划过一道凌乱的弧线，带着满脸泪痕冲出了寝舍。
清风轻轻合上门，寝舍内重归寂静。
说罢，他猛地转身，海棠红袍摆划过一道凌乱的弧线，带着满脸泪痕冲出了寝舍。
清风轻轻合上门，寝舍内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