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包裹着凌霜的意识。不再是混沌之胎中那狂暴撕扯的混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静谧,仿佛沉入了地心最深处,被亿万吨的岩石与时间共同埋葬。然而,在这极致的静寂中,却有“声音”响起。
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波,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信息流,是无数细微的、重叠的、如同亿万人呢喃的低语。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渗透进她每一寸感知——是脚下冰冷金属的疲惫呻吟,是远处能量管道中星屑奔流的微弱嗡鸣,是更深处、大地灵脉那缓慢而沉重的搏动,甚至……是这座名为“星槎坊”的巨城本身,那无数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所沉淀下的、庞大而无形的集体意识尘埃。
她“听”到了市场的喧嚣,听到了记忆雨敲打屋檐的嗒嗒声,听到了黑巷中的密谋与叹息,也听到了……巡天巨构深处,那冰冷实验室中仪器运行的滴答,以及星官风那压抑着狂热与焦虑的呼吸声。
【认知边界拓展……神经接驳率提升至71%……同步率不稳定……注入稳定剂……】
一段冰冷的、属于研究员的声音碎片掠过她的“听觉”,伴随着某种冰冷的液体被注入她颈后接口的细微触感。她的物理身体显然仍在钦天监的掌控之下,正被严密监控和研究。但她的意识,却通过某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与一个更加庞大、古老的系统发生了深层次的连接。
是“母亲”。
是那棵已然枯萎的金属巨树,是辰以自身“辰星核心”为代价强行唤醒的、“摇篮”的最终协议净化能量,在她体内残留的银痕与混沌能量达成微妙平衡后,为她打开了这扇通往“星球感知”的大门。
【……孩子……你……听到了吗……?】
那个苍老、疲惫、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它不再仅仅是声音,更伴随着模糊的意象——无尽的星空、流淌的熔岩、蕨类植物的疯长、巨兽的骸骨沉入地壳、最初的城市基石被奠定……那是星球古老的记忆碎片。
【……我是……星槎之基……众生之忆的沉淀……亦是……囚笼……】
“母亲”的低语中蕴含着巨大的悲伤。【……他们……抽取我的力量……编织梦境……却也将‘污染’深深扎入我的脉络……我无法……彻底净化……只能……延缓……】
凌霜瞬间明悟。所谓的“晶化”,不仅仅是来自“彼端”或“归墟”的侵蚀,更是钦天监(或者说监正)长期以来,利用“母亲”的力量进行各种禁忌实验(尤其是“亥时计划”)所带来的反噬和污染!他们将“母亲”既视为能源,又视为处理废料的垃圾场,最终导致了这场蔓延的“疾病”。
【……‘钥匙’……在你手中……】“母亲”的意念聚焦于凌霜掌心的银痕与那枚嵌入其中的生锈齿轮。【……‘老师’……留下的……不仅是技艺……更是……权限……】
更多的碎片涌来:导师(辰)在实验室中偷偷改造那枚最初只是普通纪念品的齿轮;他将一段极其关键的、关于“星枢之眼”真正核心权限的编码,隐藏在了齿轮看似无序的锈迹与磨损之下;他预见到了可能的灾难,为自己最看重、却也因失忆而最可能被忽略的弟子凌霜,留下了这最后的火种。
【……启动‘星枢’……不是毁灭……是‘重启’……是唤醒这座城市……真正的……免疫系统……】“母亲”的声音变得急切,【但……必须……小心……‘祂’……已察觉……】
就在这时——
轰!!!
一股极其尖锐、冰冷、充满贪婪意味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矛,猛地刺入凌霜与“母亲”建立的连接通道!
是“它”!是那晶化的源头,是混沌之胎中那试图同化一切的恐怖存在!
凌霜的意识如同被冰锥刺穿,剧痛让她几乎瞬间脱离这种玄妙的状态。那银紫交织的混沌能量在她体内疯狂躁动,试图反客为主。
【……找到你了……】一个冰冷、粘腻、仿佛亿万晶体摩擦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美味的……容器……桥梁……归来……融入……】
周围的景象骤然扭曲!囚室的金属墙壁仿佛融化般流淌,浮现出无数暗紫色的晶体脉络,如同活物般向她蔓延而来!空气中弥漫开铁锈与旧纸张的浓烈气味,那是记忆暴雨将至、也是晶化加速的征兆!
“呃啊!”凌霜痛苦地蜷缩起来,物理身体的剧痛与精神层面的冲击让她濒临崩溃。
【……坚守……自我……】“母亲”的声音变得微弱,仿佛被那冰冷的意志强行干扰隔绝,【……记住……你是……‘铸造者’……非……‘容器’……】
滋滋滋——囚室的能量屏障发出过载的尖鸣,显然是外界的星官风察觉到了内部的异常能量爆发。
凌霜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获得了一瞬的清明。她不能在此刻屈服!墨非还在外面,阿信生死未卜,辰的牺牲,玄晦的等待……所有人的希望,不能断送在这里!
她猛地抬起右手,凝视着掌心那闪烁着不稳定银芒的齿轮疤痕。
【……星枢……】她在心中默念导师留下的解锁指令,那并非复杂的密码,而是一段关于“记忆为何物”的、充满人性温暖的思考回路的频率模拟。
银痕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被动防御或吸收能量时的微光,而是如同一个小型的太阳,爆发出纯净而强烈的银白色光辉!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蔓延的紫色晶体脉络如同被灼烧般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退、汽化!她体内的混沌能量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星枢”权限的本源力量暂时压制下去。
【……权限确认……欢迎回来,‘星枢’执掌者……】一个冰冷的、却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机械合成音在她脑海中响起。那是“星枢”系统本身的识别响应。
与此同时,她眼前的视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灰色的金属墙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淌的、由光构成的复杂数据流和能量脉络图。她能看到整座巡天巨构的立体结构图,看到每一个能量节点、每一条信息通道、甚至每一个移动的生命光点——代表研究员的白色、代表獬豸卫的红色、代表星官风那极不稳定的、混杂着银蓝与暗紫色的光点……
她的意识仿佛接入了一张覆盖整个星槎坊的、无形而庞大的神经网络。她能看到地下灵脉中,那丝微弱的蓝色净化能量仍在顽强地扩散,如同在污浊的河流中注入清泉。她也能看到城市各个角落,那些细微的、刚刚开始萌芽的晶化点,如同皮肤上恶性的疹子。
这就是“星枢”的视野?这就是导师希望她看到的……城市的“真实”?
“砰!”囚室的门被粗暴打开。星官风站在门口,脸上不再是纯粹的狂热,而是夹杂着一丝惊疑与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中的“织梦者的残骸”光芒大盛,无数光丝在他周身飞舞,试图解析凌霜身上散发出的、这股突然出现的、纯净而古老的能量波动。
“你做了什么?”星官风的声音带着电子杂音般的扭曲,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在抵抗着什么,“这股力量……不属于‘归墟’……也不属于混沌……这是……‘星枢’?!这不可能!系统核心权限早已被监正封锁!”
凌霜缓缓站起身,银白色的光芒在她周身流淌,让她看起来如同降临凡尘的神只,冰冷而威严。她掌心的齿轮疤痕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与脚下这座钢铁巨构深处某个沉睡的核心产生了共鸣。
“封锁?”凌霜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仿佛不是她一个人在说话,而是无数逝去的意志借她之口宣言,“真正的权限,从未被封锁,它只是……在等待真正的继承者。”
她抬起手,指尖流淌着银光,轻轻点向虚空。
随着她的动作,整座巡天巨构,猛地一震!
……
与此同时,巡天巨构外围,锈蚀管道深处。
墨非将最后一点止血凝胶拍在阿信还在渗血的右眼绷带上,少年疼得浑身一颤,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叫出声。
“妈的,那群家伙没追上来,估计是被刚才那波大地震吓懵了。”墨非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压低声音,“你小子撑住,老子一定把你弄出去。”
阿信虚弱地点点头,左手紧紧攥着那块已经黯淡无光的“星枢之眼”碎片,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安全感。他的右眼依旧剧痛,视野一片漆黑,但奇怪的是,在那绝对的黑暗中,他偶尔会“看”到一些极其模糊的、闪烁的蓝色光点,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墨非哥……”阿信的声音气若游丝,“我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什么?别是失血过多眼花了吧?”
“不是眼睛……是这里……”阿信用没受伤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些……路径……能量的路径……还有……很多……红色的点……在靠近我们……”
墨非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你能‘看到’他们的布防和移动?!就像……就像凌霜那丫头有时候能做的那样?”
阿信不确定地点头:“很模糊……断断续续的……但……好像是的……”
就在这时,整个管道系统再次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那次更加猛烈!头顶锈蚀的金属碎块和灰尘簌簌落下。
“又来了!没完没了!”墨非咒骂着护住阿信。
然而,这次震动之后,远处隐约传来的獬豸卫调度呼喝声,竟然变得混乱起来!
“……能源管制区失效!”
“……第三屏障莫名开启!”
“……目标丢失!重复,目标丢失!他们好像……不见了?”
“……见鬼!是系统故障!全面检查!”
墨非和阿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是……凌霜姐?”阿信小声猜测。
“管他是谁!”墨非咧嘴一笑,眼中重新燃起赌徒般的火焰,“机会来了!小子,指路!咱们趁乱溜!”
他搀扶起阿信,根据少年断断续续描述的那些模糊“视野”,如同两条游鱼,钻入了更加复杂隐蔽的维护通道深处。
……
星官风所在的观察台警报声大作!
多个屏幕瞬间黑屏或闪烁着错误代码!能量供应曲线变得极度混乱!对混沌之胎的监控和压制系统功率骤降!
“报告!巡天巨构底层能源网络出现大规模异常路由!”
“报告!内部防御系统多处被莫名权限激活或关闭!”
“报告!‘织梦者’系统受到强烈干扰!数据流紊乱!”
研究员们乱成一团。
星官风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囚室内浑身沐浴银光的凌霜,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挑衅的愤怒。
“是你……你竟然能绕过监正的最高权限,直接干扰‘母亲’的子系统?!”他手中的光丝立方体疯狂闪烁,试图重新建立控制,但那银白色的光芒仿佛带着一种天然的“屏蔽”效应,让他的“织梦”之力难以切入。
“不是干扰,”凌霜平静地纠正,她的瞳孔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转动,“是接管。”
她能感觉到,随着“星枢”权限的初步启动,这座冰冷巨构仿佛活了过来。无数被遗忘的、被封锁的、深埋于基础架构中的古老协议和备用通道,正在响应她的召唤。它们就像城市沉睡的免疫细胞,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
但这还远远不够。她能接管的部分有限,而且每一次操作都耗费巨大的心神,那股冰冷的、来自“它”的意志仍在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试图重新夺取控制权。星官风和“织梦者的残骸”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她必须找到更强大的力量源泉,或者……彻底唤醒“母亲”。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阻隔,望向脚下那更深邃的黑暗——那里是“母亲”核心所在,也是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同样……也是星槎坊地底灵脉汇聚的节点。
【……你要……做什么……?】星官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凌霜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意志集中于掌心的齿轮,试图将“星枢”的权限,沿着那微弱的净化能量留下的痕迹,向着“母亲”的核心深处探去——
如同将手伸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而危险的黑暗泥沼。
然而,就在她的意志触角即将接触到那被厚重晶化污染包裹的核心时……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猛地攥住了她!
她“看”到了……无数只眼睛!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眼睛,而是无数个冰冷的、贪婪的、充满了解析欲望的“观测点”!它们密密麻麻地附着在“母亲”的核心之上,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地吮吸着能量,篡改着指令,并将一切信息向上传递……
传递向……巡天巨构的最顶层!
传递向那个始终静观其变的——监正!
这些“眼睛”的结构和能量频率,与星官风手中的“织梦者的残骸”同源,但却更加古老、更加隐蔽、更加……无处不在!
凌霜瞬间明白了。
星官风,这个所谓的“窃梦者”,他或许窃取了一部分力量,但他本身,也不过是一个……被更大“眼睛”监视和利用的节点!真正的“织梦者”,或者说,“织网者”,一直是那个深居简出的监正!
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对凌霜的研究、对混沌之胎的纵容,甚至可能包括辰的悲剧、药婆的死亡……都可能在监正的默许甚至引导之下!都是为了某个更加宏大、也更加冷酷的计划收集数据!
而“母亲”的低语,那沉重的悲伤,不仅源于污染,更源于这无时无刻不在的、被监视和榨取的痛苦!
就在凌霜因这个发现而心神剧震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远超星官风的、冰冷而宏大的意志,顺着那无数“眼睛”的链接,猛地反向向她冲来!
那不是攻击,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注视”。
仿佛整个宇宙的黑暗都凝聚成了唯一的一只眼睛,毫无情感地凝视着她。
【……不错的尝试……‘星枢’的继承者……】
一个平静、古老、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威严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最深处响起。
【……但游戏……该结束了。】
紧接着,凌霜感觉到,她刚刚借助“星枢”权限接管的那部分巡天巨构的系统控制权,正在被一种绝对的力量蛮横地、无可抗拒地……强行回收!
银白色的光芒从她身上迅速褪去,掌心的齿轮疤痕变得黯淡,那股与城市连接的宏大感觉瞬间中断!
“噗——”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跪倒在地,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变得模糊不清。
囚室的能量屏障重新稳定并强化,光芒刺眼。墙壁上蔓延的紫色晶体虽然消退,但冰冷的金属光泽更令人窒息。
星官风似乎也接到了什么指令,脸上的惊疑不定化为绝对的冰冷和服从。他挥了挥手:“注射高浓度镇静剂和能量抑制剂。准备转移至‘静滞之间’。”
几名研究员拿着粗大的针剂走上前。
凌霜视野模糊,只能看到他们冰冷的鞋尖和反射着寒光的针头。
失败的苦涩与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她。监正的力量远超想象,她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蜉蝣。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仿佛又听到了“母亲”那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焦急的余音:
【……‘眼睛’……非……唯一……】
【……寻找……‘无目者’……】
【……‘千瞳’之下……亦有……盲区……】
针剂刺入她的脖颈,冰冷的液体涌入血管。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指尖那枚早已失去光泽、平凡无奇的生锈齿轮,死死攥入掌心。
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未被监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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