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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洲洋的夜是流动的墨,将宝船的影子浸得深沉。篝火在甲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映着船员们被海风刻出沟壑的脸。郑和摩挲着船舷上的铜钉——这是朱棣亲手敲进清和号的,如今铜钉已包浆温润,像块老玉。

“督公,祭文写好了。”李文博捧着张麻纸走来,纸上的字迹被海风刮得微微发颤。他袖口沾着账簿的墨迹,那是白天辨认密信时蹭上的,“我把遇难弟兄的籍贯都写上了,黄泉路上,也好让他们认个同乡。”

郑和接过祭文,目光落在“苏州府周老三”“泉州卫林小七”这些名字上,忽然想起出发前,周老三的婆娘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来送行,那孩子手里攥着块麦芽糖,粘得满脸都是。“明日卯时水祭,用三牲,再加坛绍兴酒。”他顿了顿,“让林小满主祭。”

李文博一愣:“他……”

“他懂失去的滋味。”郑和望着正在给小虎喂鱼汤的林小满,那年轻水手正用牙齿咬开鱼腹,把最嫩的鱼肉挑出来喂给儿子,自己嚼着带刺的鱼皮。

王二虎带着人往桅杆上缠新缆绳,麻绳在掌心磨出刺啦声。“督公,无名岛周围的暗礁,要不要让熟悉地形的老水手探探路?”他指的是几个早年跑过南洋的渔民,此刻正蹲在角落修补渔网,网眼里还缠着几缕海草。

“不用。”郑和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阿合马画的无名岛草图,礁石的位置用红笔标得密密麻麻,“古里国的人早就把路摸透了。”草图角落画着个太阳纹,和李景隆令牌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赵大勇突然从了望塔上滑下来,手里攥着个海螺壳,壳上还沾着湿泥。“督公,岛方向有火光!”他把海螺凑到耳边,“还能听见鼓声,像是在……在祭神?”

郑和接过海螺,果然听见断断续续的鼓点,混着隐约的歌声。“是倭寇的‘祭海鼓’。”他曾在宁波卫见过,“他们要在涨潮时偷袭。”

一、水祭泣血,旧物藏心

卯时的海雾裹着腥味,将宝船笼罩得如仙境。林小满抱着个木牌站在船头,牌上刻着遇难船员的名字,木缝里嵌着晒干的海草。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那是他爹留下的,领口磨破了边,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缝着。

“弟兄们,”周小满的声音发紧,手里的米酒洒在甲板上,“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东西……”他突然跪下,额头磕在甲板上,“但你们放心,明天我第一个冲上去,替你们报仇!”

小虎被这阵仗吓得哭起来,张仁心把孩子抱到一旁,往他手里塞了块冰糖。“别吓着孩子。”他对林小满道,眼里却闪着泪光——医舱里那个断了肋骨的水手,凌晨时分没撑过去,临终前还攥着封家信,信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

郑和将半碗米酒洒进海里,酒液在水面漾开,像朵破碎的花。“起锚。”他转身时,靴底踩碎了块冰——是昨夜风暴留下的残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船队靠近无名岛时,礁石的轮廓渐渐清晰,像趴在海面的巨鳄。林小满突然指着块黑色礁石:“那上面有个人!”

望远镜里,礁石上果然绑着个穿官服的人,袍角被海浪打得噼啪作响,胸前的补子是孔雀纹——那是建文年间的四品官服!

“是李景隆!”李文博失声喊道,“他故意把自己绑在那,引我们过去!”

王二虎的鱼叉在手里转了个圈,倒钩闪着寒光。“要不要一箭射断绳子?”

“等等。”郑和盯着礁石周围的浪花,“水底下有东西。”

话音刚落,礁石后突然冲出十几艘快船,船头架着火箭,箭镞涂着黑色的油脂——是桐油,见火就着。

“放火箭!”林小满突然抓起弓,他的箭法是爹教的,当年在苏州河上射鱼百发百中。火箭擦着快船飞过,点燃了船尾的柴草,倭寇们顿时手忙脚乱。

张仁心突然拽住郑和的衣袖,指着李景隆的官服下摆:“那补子是假的!”孔雀的尾羽画反了,真的官服孔雀尾朝左,而礁石上那件朝右——是李景隆的圈套。

二、暗礁藏甲,血书显迹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宝船在暗礁区小心翼翼地穿行。?小满站在船舷边,手里拿着根长竹竿,竿头绑着块红布,哪里有水花异常就往哪戳——这是他爹教的探礁法子,竹竿能感觉到水下礁石的震动。

“左边三丈有暗礁!”林小满突然喊,竹竿果然传来闷响。水手们急忙转舵,船身擦着礁石驶过,船底传来刺耳的刮擦声,惊起一群银鱼。

王二虎带着亲兵趴在船板上,耳朵贴着木板听动静。“船尾有动静!”他猛地起身,鱼叉掷向船尾的货箱,箱盖被戳穿,滚出几个黑衣人影,手里握着带血的短刀——是藏在货物里的倭寇,嘴里还咬着布条,显然想趁乱凿船。

“抓活的!”郑和喊道。他注意到其中个倭寇的腰间,挂着个绣玉兰花的荷包,针脚和李兴府里搜出的香囊一模一样。

张仁心用手术刀抵住个倭寇的咽喉,刀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说!李景隆在哪?”那倭寇刚要咬舌,被张仁心用镊子撬开嘴,嘴里果然藏着颗毒药,黑得像墨。

赵大勇突然从个倭寇怀里搜出封信,信纸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午时三刻,烧粮舱。”字迹歪歪扭扭,却和林小满儿子写的“糖人”两个字有几分像——是用左手写的。

“是林小满?”王二虎的鱼叉指向船头,林小满正抱着竹竿发愣,银锁在胸前晃得刺眼。

“不是他。”郑和接过信纸,指尖捻着草纸的纤维,“这纸是无名岛特产的‘海苔纸’,他不可能有。”

三、洞穴火起,令牌露踪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将无名岛盖得严实。郑和带着周小满、王二虎和二十名亲兵,乘小艇摸上岛。沙滩上的脚印杂乱,有的是赤脚的,有的穿着草鞋,鞋印里还嵌着细碎的贝壳。

“往这边走。”林小满突然蹲下身,指着串特殊的脚印,“这是我爹教我的‘迷踪步’,故意把脚印踩乱,实则朝着一个方向。”他小时候跟着爹在苏州河摸鱼,就用这法子躲过护河兵的巡查。

山洞里飘出松脂的香味,混着血腥味。王二虎示意众人熄灭火把,抽出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铜铃用布包着,走路悄无声息。

洞里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口冷气:十几个倭寇围着堆火,火上烤着条人腿,旁边的木桩上绑着个穿波斯长袍的人,正是古里国派来的使者!他的头巾被扯掉,露出头皮上的太阳纹烙印。

“郑和快来了吧?”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个独眼倭寇,手里把玩着块玉佩,玉佩上的“景”字被摩挲得发亮,“等抢了宝船,咱们就去占了满剌加,当土皇帝!”

林小满突然撞开洞门,手里的火把扔向柴堆:“狗娘养的!”他爹当年就是被倭寇砍断了腿,尸体漂在苏州河上,手里还攥着半块给儿子买的麦芽糖。

亲兵们趁机冲进去,刀光在火光中闪成片。王二虎的鱼叉刺穿了独眼倭寇的肩膀,却见那倭寇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令牌,往火里扔去。

“别让他烧了!”郑和扑过去,手指被火焰燎得生疼,总算抢下令牌。令牌上的太阳纹被熏得发黑,背面刻着行小字:“建文七年,臣李景隆誓复大明。”

林小满按住个垂死的倭寇,那倭寇突然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涌出:“你们赢不了……粮舱里……有火药……”

四、归航星夜,残信诉情

宝船驶离无名岛时,夕阳把海面染成胭脂色。林小满蹲在甲板上洗令牌,用细沙一点点磨掉上面的烟痕,磨着磨着突然哭了——令牌背面的小字,和他爹临终前在木板上刻的字一模一样。

“你爹也是建文旧部?”郑和递给他块布,布上绣着半朵玉兰花,是从那伙夫荷包上撕下来的。

林小满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烧焦的木板,刻着“景”字,边缘还留着牙印。“我爹说,当年他没守住南京城门,对不起陛下……”木板的裂缝里,藏着根褪色的红绳,和林小满银锁上的绳子是同一种。

赵大勇在了望塔上挂起了新的“令”字旗,旗布是用被打烂的倭寇旗帜改的,边缘还留着刀孔。“督公,往满剌加的航线,要不要按原计划走?”他手里的海图被汗水浸得发皱,却被仔细地用针线裱糊过。

“改道。”郑和望着罗盘,指针稳稳地指向西北,“去暹罗。”那里的国王曾托人带信,说有建文年间的旧档案,藏在玉佛寺的地宫——是真是假,总得去看看。

张仁心给郑和包扎被烧伤的手指,用的是从药箱底层翻出的金疮药,瓷瓶上的封泥已经干裂。“督公,您这伤得养些日子。”他忽然压低声音,“李文博在账簿里又发现密信,说李兴在南京……”

“我知道。”郑和打断他,指尖划过令牌上的“景”字,“有些账,总得回去算。”

深夜的甲板上,小虎睡着了,怀里抱着半块糖人,糖霜粘在脸上,像撒了层星星。林小满给他扇着蒲扇,扇面上画着苏州河的小桥,是他娘亲手绣的。王二虎和赵大勇在喝米酒,酒瓶碰得叮当响,唱着跑调的渔歌。

郑和站在船头,望着北极星。七洲洋的风浪、无名岛的火光、遇难弟兄的脸,在眼前一一闪过。他忽然想起朱棣送他出海时说的话:“海疆万里,皆是大明土地。”

帆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宝船朝着西北方向驶去,船尾的航迹像条银带,在墨色的海面上缓缓铺开。谁也不知道,暹罗的玉佛寺里,除了旧档案,还有个穿袈裟的老人,手里攥着半块龙纹玉佩,等着和郑和做笔交易。

宝船驶入暹罗湾时,季风正带着雨意。淡绿色的海水里漂着大片红树林,根系在水中织成密网,像无数双托举的手。郑和立在船头,望着远处佛塔的金顶在雨雾中闪光——那是玉佛寺的标志性建筑,据说塔顶的金箔用了整整三百两黄金。

“公公,暹罗国王派来的向导在码头候着了。”李文博撑着油纸伞走来,伞面溅满了海水,“是个叫阿瑜陀的僧侣,说能直接带我们去地宫。”他怀里的账簿被油纸包得严实,边角却还是洇了水,露出里面“建文四年”的字样。

郑和接过望远镜,镜头里的码头站着个穿橙红袈裟的僧人,赤脚踩在青石板上,脚趾缝里还沾着红土——那是玉佛寺周围特有的“朱砂土”,只有常去地宫的人才会沾上。“让王二虎带二十亲兵跟着,刀枪藏在货箱里,对外说是瓷器。”

王二虎正指挥水手往小艇上搬木箱,箱子里垫着稻草,实则藏着佛郎机铳。“公公放心,这些家伙经了七洲洋的风浪,早就磨得发亮了。”他腰间的鱼叉换了新倒钩,是用无名岛缴获的倭寇弯刀改的,寒光凛冽。

林小满抱着小虎站在船舷边,孩子手里攥着个木雕小佛,是昨夜赵大勇用船板刻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像玉佛寺的佛像。“爹,那和尚为什么总看我们?”小虎突然指着阿瑜陀,僧人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合十,浅褐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郑和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阿瑜陀的袈裟袖口露出半截玉佩,玉色暗沉,像是浸过血。“走,下船。”他忽然按住林小满的肩膀,“把银锁摘下来,藏好。”

玉佛寺的香火混着雨水的湿气,在大殿里弥漫成朦胧的白。阿瑜陀引着众人穿过放生池,池里的锦鲤红得像团火,尾鳍扫过水面,惊起细碎的涟漪。“地宫在卧佛的莲花座下,”他转身时,袈裟下摆扫过石柱,露出脚踝上的刺青——是个太阳纹,和李景隆的令牌上的印记一般无二。

王二虎突然“哎哟”一声,假装被台阶绊倒,顺势抓住阿瑜陀的手腕。僧人的脉搏跳得飞快,掌心全是汗。“大师的手怎么这么凉?”他皮笑肉不笑地问,手指在对方腕骨上多按了两下。

地宫的石门重得像块铁,四个亲兵合力才推开条缝,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檀香和霉味。阿瑜陀点燃火把,火光中可见一排排木架,摆满了泛黄的卷宗,标签上的泰文已经模糊。

“建文皇帝的档案在最里面。”阿瑜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郑公公要不要亲自看看?”

郑和没动,目光落在木架底层的个铁盒上——盒锁是大明工部造的“梅花锁”,钥匙孔的形状和李兴府里搜出的铜匙一模一样。“大师好像对大明的锁很熟悉。”

阿瑜陀的脸色微变:“出家人四海为家,见过些世面罢了。”他刚要去拿铁盒,张仁心突然喊道:“小心!”

一支毒箭从横梁上射下,正中阿瑜陀刚才站的位置,箭尾还缠着根红线——是暹罗刺客常用的“缠魂箭”。王二虎反应极快,鱼叉掷出,刺穿了横梁后的黑影,竟是个穿泰式短打的汉子,腰间挂着和阿瑜陀同款的太阳纹玉佩。

阿瑜陀突然跪地:“郑公公饶命!是国王逼我的!他说要是不引您来地宫,就烧死寺里的僧人!”

郑和没理他,径直走到铁盒前,用李兴的铜匙打开锁。里面没有档案,只有块龙纹玉佩,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玉佩背面刻着个“允”字——是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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