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欢呼声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北门和南门的求援信使几乎同时踉跄着奔至秦良玉面前。
“报——!北门卢旅帅重伤,新军伤亡过半,火药将尽,正红旗攻势凶猛,请求支援!”
“报——!南门曹卢旅帅所部火药箭矢用尽,新军士气动摇,正蓝旗已数次攀上城头,危在旦夕!”
秦良玉心头一紧,刚刚击退阿敏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西门虽暂稳,但已是强弩之末,白杆兵和守城的蓟州边军同样疲惫不堪,伤亡惨重。她环顾四周,能战的兵力已捉襟见肘。
“将军!”秦翼明快步上前,声音沙哑,“西门暂时无忧,我愿带还能动弹的弟兄们支援他处!”
秦良玉看着儿子破损的铠甲和满脸的血污,又看向周围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的川兵子弟,深吸一口气,决断道:“翼明,你带五百白杆兵,速去南门,听曹文诏将军调遣!安国,你带三百人,并集中所有还能用的火器、弹药,支援北门!告诉卢大人和曹将军,务必坚持到天黑!天黑之后,鞑子必退!”
“得令!”秦氏兄弟毫不迟疑,立刻点兵,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投入奔援。
秦良玉则亲自坐镇西门,一边命令民夫加紧抢修破损的垛口,搬运滚木礌石,一边将伤兵撤下,重新组织所剩无几的防御力量。她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任何一处被突破,都将导致全线崩溃。
北门,情势尤为危急。
卢象升被亲兵强行架下城头时,大腿血流如注,但他仍死死抓住亲兵的手:“不要管我!守住……守住城墙!戚教官……指挥权交给你……”
那位姓戚的戚家军老兵,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也已负伤。他重重点头:“卢大人放心,戚某在,城墙在!”
他转身,对着那些面带惊恐、有些甚至还在发抖的新军士兵吼道:“新军的儿郎们!看看你们身后!那里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卢大人为护我等流血,我等岂能惜命?结阵!长枪在前,火铳手预备——虽弹药不多,但每一弹必要鞑子性命!”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戚家军特有的钢铁意志,稍稍稳定了动摇的军心。
新军士兵们看着这位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老兵,又看看城下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正红旗士兵,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荣誉感交织,纷纷咬牙重新握紧了武器。
代善远远望见城头明军主将旗帜倒下,心中大喜,亲自督战,命令红甲兵不计代价猛攻。后续的后金兵甚至开始用巨木撞击已经破损不堪的城门。
“放!”
随着戚教官一声令下,稀稀落落的火铳声响起,冲在最前的几名红甲兵应声倒地。但更多的后金兵嚎叫着冲过同伴的尸体,架起云梯,疯狂攀爬。
“长枪,刺!”
新军士兵们鼓起勇气,将长枪从垛口猛刺下去。一时间,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不断有后金兵被刺落,也不断有明军士兵被飞上的箭矢射中,或被力大无穷的后金兵拽下城头。
缺口处,战斗尤为惨烈。秦安国带着援兵赶到时,正看到十余名正红旗巴牙喇(护军)已突上城头,与守军混战在一起,后续敌军正源源不断涌上。
“石柱的儿郎,随我杀!”秦安国怒吼一声,挺枪加入战团。白杆兵的到来,如同注入一剂强心针,他们熟练的配合和悍勇的战风,立刻遏制了后金兵的扩张势头。秦安国更是勇不可挡,白杆枪连刺带钩,瞬间放倒了三名敌军。
南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曹文诏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手持一杆大枪,如同门神般矗立在最危险的垛口处,大枪挥舞间,必有后金兵毙命坠城。但他身边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少,许多新兵面对如此惨烈的肉搏,已然崩溃,若不是军法队和戚家军骨干弹压,恐怕早已溃散。
“将军!箭用完了!滚木礌石也快没了!”一名千总带着哭腔喊道。
曹文诏一枪将一名刚冒头的镶红旗军官捅穿,厉声道:“没了就用刀砍!用牙咬!谁敢后退一步,立斩!”
正在这时,秦翼明率领的五百白杆兵及时赶到。生力军的加入,顿时让岌岌可危的防线稳固下来。
“曹将军,秦翼明奉大帅之命前来助战!”秦翼明大声道。
曹文诏精神一振:“来得正好!秦兄弟,随我将这些鞑子赶下去!”
有了白杆兵这支精锐,明军士气复振,开始组织反击,将攀上城头的镶红旗士兵逐一清除。城下的后金军见明军援兵已到,攻势为之一挫。
夕阳,终于缓缓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天际只剩下一片血红的晚霞,映照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蓟州城墙。
代善和岳托(镶红旗旗主,代善之子)见天色已晚,明军抵抗依旧顽强,己方伤亡巨大,尤其是镶蓝旗已然溃退,知道今日破城无望,只得恨恨地下令鸣金收兵。
如同退潮般,后金大军在苍凉的号角声中,缓缓向后退去,留下了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破损的攻城器械。
城头上,残存的明军将士看着退去的敌军,几乎虚脱。没有人欢呼,只有死里逃生的沉默,以及伤兵们压抑的呻吟。
秦良玉在亲兵的搀扶下,巡视着伤痕累累的城墙。每一步,脚下都是粘稠的血浆。她看着那些倚着垛口就能睡着的士兵,看着那些正在被抬下去的阵亡者,看着卢象升苍白而坚毅的脸,看着曹文诏、秦翼明、秦安国等人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影。
这一天,蓟州守住了。但代价,是数以千计忠勇将士的生命,是这座古老城池满身的创伤。
夜风带来浓重的血腥气,秦良玉望向北方后金大营连绵的灯火,目光沉重。她知道,对阿敏、对代善、对努尔哈赤而言,今天的失败绝不会是结束。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她紧了紧手中的剑,转身,声音沙哑却坚定:“清点伤亡,加固城防,救治伤员……我们,还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