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翁翌皇的引见下,郑芝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旦,只见李旦端坐在主位上,目光深邃如渊,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郑芝龙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晚辈郑芝龙,拜见李大当家!久闻大当家威名,纵横四海,义薄云天,今日得睹尊颜,实乃芝龙毕生之幸!”
李旦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的玉胆发出规律的轻响。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泉州郑家……听说你随舅父黄程跑过澳门、马尼拉?我与他倒也有些交情。”
“回大当家,正是。晚辈自幼便一直跟随随舅父在濠镜澳(澳门)、吕宋等地经营些微末生意,见识浅薄,让大当家见笑了。”郑芝龙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李旦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那你说说,从月港贩生丝至长崎,走哪条水道最近?途中可能会遇到哪些麻烦?若遇上官府巡船,又当如何应对?”
这些问题看似寻常,实则刁钻,既考校对方对航路的熟悉程度,也试探其应对突发情况的机变能力,甚至隐含了对官方态度的窥探。
郑芝龙心中凛然,知道这是第一道关卡。他略一思索,便条理清晰地回答道:“回大当家,若论快捷,当趁初夏西南风起,自月港出发,过澎湖,沿台湾西海岸北上,借黑潮之势直抵琉球附近,再转向九州。此路虽稍远,但可避开闽浙沿海众多巡检司,且洋流助力,航速更快。麻烦嘛,一是风浪,夏季台风莫测;二是可能遇上零星海寇,不过报上大当家的名号,想必也能给几分薄面;三是……或许会碰上那些不懂规矩的红毛夷船。”他顿了顿,继续道,“若不幸遇上官府巡船,若其势大,当以规避为上,我船轻快,未必不能走脱。若其势单……嘿嘿,这茫茫大海,偶有船只失踪,也是常事。当然,最好是能打点好沿途关节,使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丰富的航海知识,也透露出一股恰到好处的狠辣与务实,最后还隐晦地点出了“打点”的重要性,这深合海盗集团的生存之道。
李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他并未表露,转而问道:“听说你还会几句红毛夷和佛朗机的话?”
“略知皮毛,日常交易尚可应付。”郑芝龙谦虚道,随即用葡萄牙语流利地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我们的交易顺利。”(que deus aben?oe nosso negocio.) 又用荷兰语补充了一句:“利润是友谊的基础。”(winst is de basis van vriendschap.)
这几句简单却地道的夷语,让在座的一些头目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与夷人打交道是他们生意的重要部分,一个既懂海事又通夷语的年轻人,无疑价值大增。
李旦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摆了摆手:“起来说话吧。”
“谢大当家!”郑芝龙这才直起身,但依旧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接下来的谈话,李旦不再考校,而是看似随意地聊起了海上见闻、各地风物,甚至对朝廷在沿海地区动向,乃至辽东地区的战事。
郑芝龙小心应对,言辞间既流露出对朝廷某些政策(如海禁)导致民生艰难的不满,也毫不掩饰对李旦能在这乱世中开创如此基业的钦佩。
“不瞒大当家,”郑芝龙适时地慨叹道,“晚辈常觉,大丈夫立于世,若不能如大当家这般,率性而为,纵横七海,掌握自身命运,便是读再多圣贤书,挣下万贯家财,又有何趣味?终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笼中之鸟雀罢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是他内心深处野心的流露,也是为了迎合李旦的心态而刻意为之。他观察到,当他说到“掌握自身命运”时,李旦捻动玉胆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会见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李旦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年轻人,有点意思。先在平户住下,熟悉熟悉环境吧。”便端茶送客。
虽然没有立刻得到重用,但郑芝龙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在李旦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健。
接下来的几个月,郑芝龙便在平户住了下来。
他并未急于求成,而是凭借着翁翌皇的关系和自身的手段,低调而迅速地融入这个复杂的环境。
他出手阔绰,善于交际,无论是集团里的中层头目,还是底层的亡命之徒,他都能与之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他精通算术,偶尔帮人处理些账目纠纷,显得公正妥帖;他熟悉船务,对船只维护、货物配载能提出中肯建议;他甚至还在一次小规模的港口冲突中,展现出了不俗的身手和冷静的判断力。
在郑芝龙的聪慧和不懈努力下,很快取得李旦信任的机会就再一次来临。
泰昌三年(1623年)3月,李旦集团一支前往暹罗贸易的船队,在归途遭遇风暴,损失了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只,负责押运的小头目也葬身鱼腹。
船队带回的利润远低于预期,这引起了李旦的不满。
在总结此次航行的会议上,几位相关头目互相推诿责任,吵得不可开交。
郑芝龙当时作为翁翌皇的随从也在场。在众人争吵不休时,他仔细观察了李旦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心知这是一个机会。他悄悄向翁翌皇使了个眼色,在得到默许后,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大当家,诸位叔伯,晚辈冒昧,可否容我一言?”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身上。李旦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讲。”
郑芝龙不慌不忙,走到悬挂的海图前,指着船队航行路线说道:“此次船队遇险,天灾固然是主因。但晚辈仔细研究了航路和当时的季风记录,发现船队选择的路线,为了追求速度,过于靠近风暴频发的区域。其实,若当时能稍偏西行,虽多花数日,却可借苏禄海北部相对平稳的水域规避大部分风险。而且,”他话锋一转,“据晚辈所知,暹罗那边的收购价,今年因荷兰人大量囤积,其实比往年低了半成,但我们出发前得到的信息并未及时更新,这也导致了预期利润的偏差。”
他这番话,既有技术分析,又点出了情报失误的问题,直指要害,且有理有据,让之前推诿责任的几个头目一时语塞。
李旦深深地看了郑芝龙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依你之见,该如何避免?”
郑芝龙拱手道:“晚辈浅见。其一,往后派遣重要船队,当设立专门的观风使,负责收集分析航路天气、海流信息,供首领决策。其二,应在暹罗、巴达维亚、澳门等关键地点设立固定的情报点,不仅收集物价,也要关注当地政局、夷人动向,及时传递消息。信息,有时比刀剑更值钱。”
“设立情报点?说得轻巧,那要花费多少银钱人手?”一个负责财政的头目皱眉道。
郑芝龙从容应对:“初始投入固然需要,但若能避免一次如这次的损失,便足以维持数年之需。且准确的情报,更能让我们在贸易中占据主动,获利倍增。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李旦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郑芝龙,若让你去澳门筹建一个这样的情报点,你可能办好?”
郑芝龙心中一震,知道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极大的考验。他强压激动,沉稳答道:“蒙大当家信重,芝龙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澳门情况复杂,葡夷、官府、各路商帮盘根错节,正需精细运作。晚辈在澳门有些旧关系,或可一试。”
李旦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好,有志气。此事容后再议。你,很好。”
经过此事,郑芝龙在李旦集团中的地位显着提升。他不再仅仅是被翁翌皇庇护的晚辈,而是开始进入核心层的视野,被委派参与一些更重要的贸易谈判和船队调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