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婆的粗瓷碗被小心地放进熔炉时,晨光刚漫过祠堂的门槛。林默用黏土把碗底的“福”字拓下来,拓片晾在窗台上,像片薄脆的蝉翼。周砚蹲在旁边筛槐花粉,白花花的粉末落在粗布上,混着铜屑的光,像落了场带金属味的雪。
“得把碗沿的豁口磨平,不然熔出来的铜料会有杂质。”林默用砂纸轻轻蹭着碗口,锈迹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胎,“您看这碗底,烧得都发黑了,当年肯定在灶上蹲了不少年头。”
张婆婆扒着门框看,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可不是嘛,他总爱用这碗盛粥,说‘粗瓷的养人,烫嘴才够味’。”她忽然指着碗内侧的一道划痕,“这是孙子刚会走路时划的,他心疼了好几天,后来却总摸着那痕笑,说‘这才是咱家的碗’。”
周砚把槐花粉倒进个小陶瓮,加了点清水调成糊状:“这粉得和铜水融在一起,凉了才会留香味。上次给李婶的镯子加了桂花,这次试试槐花,您闻闻?”她递过陶瓮,清甜里裹着点土腥气,像把春天揉进了泥巴。
张婆婆凑过去闻,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像……像他每年摘槐花时,身上那股味。”
林默停下手里的活,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小铜勺:“您别急,等会儿熔铜时,我把这勺也融进去,勺把上有您家老头子的手印吧?我看着像常年握出来的包浆。”
张婆婆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那铜勺,指腹划过勺把上的凹痕,突然笑了:“是他的!他总用这勺搅粥,说‘铜的导热快,省柴火’。”
熔炉的火渐渐旺起来,粗瓷碗在火里慢慢变红,像块烧透的砖。林默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木炭,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的槐花粉里,燎起一小撮烟,香得更烈了。“这瓷土得烧尽了,不然铜铃会脆。”他盯着炉火,“就像过日子,得把杂七杂八的烦心事烧干净,剩下的才结实。”
周砚在旁边捶打新铸的铃模,模子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留出个小窗口,刚好能把“福”字拓片嵌进去。“等铜水倒进去,字就会印在铃心里,摇起来光看影子都能认出是啥字。”她擦了擦汗,“李婶的镯子您也瞧见了,物件上带点人的气,就活了。”
张婆婆蹲在炉边,数着炉子里的火苗,像数着从前的日子。她想起老头子总爱在槐树下修农具,铜勺挂在围裙上,叮当叮当地响;想起他用粗瓷碗盛了热粥,烫得直搓手,却非要先喂她一口;想起孙子划花了碗,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脸又把碗擦得锃亮……火苗舔着碗底,把那些影子都映在炉壁上,晃啊晃的,像在演皮影戏。
“差不多了。”林默戴上厚手套,用火钳夹起通红的瓷碗残骸,碗已经化得只剩个底,“福”字的印子却越发清晰。他把残骸放进石臼,周砚抡起锤子砸下去,瓷片碎成星星点点,混着铜勺熔成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槐花糊一倒进去,立刻腾起白汽,香得人鼻子发酸。
铜水倒进铃模时,发出“滋啦”的响,白烟裹着槐花香漫了满屋。张婆婆往前凑了凑,被林默拦住:“烫!等凉透了,这铃里就裹着您家的日子了。”
三个时辰后,铃模打开,铜铃躺在草木灰里,青黑色的铃身带着点粉白,那是槐花粉融进去的痕迹。林默用细砂纸打磨,缠枝纹渐渐显出来,铃心的“福”字模糊又真切,像隔着层雾看老照片。
“您摇摇看。”他把铜铃递给张婆婆。
张婆婆的手抖得厉害,刚握住铃绳,铃就响了。那声音不脆,带着点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着淡淡的槐花香——是老头子修农具时,铜勺撞在石头上的声;是他用粗瓷碗盛粥,碗沿碰着桌边的声;是孙子绕着他跑,铜铃在他围裙上跳的声……
“响呢……”张婆婆把铃贴在脸上,冰凉的铜贴着滚烫的泪,“他听着呢……”
林默和周砚悄悄退到门外,槐花落在他们肩头,李婶的镯子在风里叮当地和铜铃应和,像两个老朋友在说话。周砚往炉里添了块柴:“你说,这铃会记得多少事?”
林默望着飘满槐花的院子,笑了:“能记得多少是多少,反正日子还长,慢慢摇,慢慢记。”
铜铃的响声漫过院墙,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飞,带落的槐花扑在铃上,像给这新物件,又添了层新日子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