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的晨雾带着冰碴子,祠堂后院的老铜炉被冻得结了层白霜。林默踩着木梯爬上屋檐,将最后一片修缮好的瓦铺稳,瓦当边缘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叮铃”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下来歇会儿!”周砚在院里喊,手里举着个粗瓷碗,碗里飘着姜茶的辛辣气,“李婶刚熬的,驱驱寒气。”
林默顺着梯子滑下来,接过姜茶时,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突然想起爷爷的老铜炉。那炉子是黄铜打的,炉身上刻着缠枝莲,炉口边缘被炭火熏得发黑,小时候他总蹲在炉边看爷爷烤红薯,铜炉的热气混着红薯的甜香,是冬天最暖的记忆。
“那铜炉还在仓库吗?”林默啜着姜茶,看向西侧的耳房。去年翻修时,工匠说炉底漏了,就暂时堆在仓库角落,盖着块破麻袋。
周砚挑眉:“你想修?那炉子起码有三十年没烧过了,炉膛里全是灰。”
“去看看。”林默放下碗就往仓库走,仿品铜匣从他怀里探出头,光丝顺着门缝钻进去,很快又缩回来,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小小的火苗——显然是感应到了铜炉的气息。
仓库的蛛网蒙着层薄霜,林默扯开麻袋,老铜炉果然躺在里面。炉身的缠枝莲被氧化得发乌,炉底的破洞像只眼睛,正对着房梁。他伸手拎起炉耳,炉身发出“哐当”的轻响,炉膛里滚出几块烧红的炭渣——是最后一次使用时没清干净的,早已变成黑灰。
“这炉胆得换。”林默用手指敲了敲炉壁,声音发空,“里面的耐火泥早就裂了,难怪会漏。”他突然摸到炉腹内侧的刻痕,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一看,竟是爷爷的字迹:“丙戌年冬,为默儿烤栗子,火旺,炉胆裂,待春修。”
丙戌年,正是他八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他哭着要吃栗子,爷爷连夜生炉去烤,结果炉胆烧裂了,栗子全糊了,他还闹了脾气。没想到爷爷把这事记在了炉子里。
“找到能换的炉胆了吗?”丫丫抱着捆艾草进来,是给铜炉除锈用的,“赵堂主说,后山的陶窑新烧了批耐火砖,能凿成炉胆的形状。”
林默抱着铜炉回工坊时,老木匠正在给星轨铜盘做防尘罩。见他们进来,指了指墙角的耐火砖:“刚让徒弟凿了块,尺寸估摸着差不多。”砖面被打磨得光滑,边缘还留着凿子的痕迹,像片凝固的波浪。
仿品的光丝立刻缠上耐火砖,在砖面画出炉膛的弧度,连炉胆与炉身衔接的凹槽都标得清清楚楚。林默拿出卷尺量尺寸,果然与仿品标注的分毫不差。“这小家伙,快成半个工匠了。”他笑着给铜炉除锈,艾草水擦过缠枝莲的纹路,乌色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的金黄。
周砚在炉膛里糊新的耐火泥,手指抹过内壁时,突然摸到块凸起的东西。抠出来一看,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形状像片叶子——正是当年爷爷用来锁工具棚的钥匙,他十岁那年弄丢后,爷爷说“钥匙认主,丢了就是缘分尽了”,没想到藏在这儿。
“爷爷总说‘重要的东西要藏在最烫的地方’。”林默将钥匙擦干净,放进仿品的匣盖缝里,“他怕我乱拿工具受伤,才把钥匙藏在铜炉里。”
三天后,老铜炉终于修好了。新换的炉胆泛着青灰色,与旧炉身的金黄相映,像给岁月加了道新注脚。林默在炉膛里生起炭火,松木劈柴“噼啪”作响,很快就有热气从炉口冒出来。他放进几颗栗子,用铁钳盖上炉盖,仿品则趴在炉边,光丝缠着炉耳转圈圈,像在催促栗子快点熟。
“纪念堂的暖炉还没着落呢。”赵烈搓着手进来,哈出的白气在炉前散开,“这老炉子要是摆进去,肯定比电暖器有味道。”
林默往炉里添了块炭:“等栗子熟了,咱们就抬过去。”他看着跳动的火苗,突然想起爷爷烤栗子时的样子——总爱在炉边摆个小马扎,手里拿着本线装书,火光照在书页上,字里行间都带着暖意。
栗子熟的时候,暮色刚好漫进工坊。林默用铁钳夹出栗子,壳上的焦痕像幅抽象画。丫丫剥开一颗,热气腾腾的果肉泛着金黄:“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仿品的光丝卷走颗栗子,却没往星图上送,而是缠着炉身绕了圈,在缠枝莲旁边绣了个小小的马扎,马扎上还放着本翻开的书。
“它在记爷爷的样子呢。”林默的声音有些发哑。
抬铜炉去纪念堂时,月光已经爬上檐角。老铜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观星镜、星轨铜盘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三代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林默将铜炉摆在爷爷的纪念像前,炭火的热气混着栗子的甜香,漫过整个厅堂。
仿品突然从他怀里跳出来,光丝缠着炉盖转了半圈,炉盖“咔嗒”弹开,里面飘出张泛黄的纸条——是爷爷的字迹:“器物会老,炭火会灭,但手艺人心里的热,得像星子一样,永远亮着。”
林默望着纸条上的字,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爱修旧物。不是念旧,而是想告诉后人:岁月会留下痕迹,但只要心里的火不灭,那些痕迹就不是残缺,而是时光给的勋章。
炭火渐渐转弱,炉身的温度却透过掌心传来,像爷爷的手在轻轻摩挲。观星镜的星轨投影落在炉身上,缠枝莲的纹路与星轨重叠,竟像朵开在星空里的花。
“明天该给铜炉配个铜铲了。”周砚舔着嘴角的栗子渣,“用修观星镜剩下的边角料,肯定好看。”
林默点头,指尖在炉耳的磨损处轻轻一敲,仿佛听见爷爷在说“慢工出细活”。仿品的光丝在炉边跳起细碎的舞,像在为这重生的老铜炉,唱一支暖冬的歌。
夜风吹过纪念堂的窗,带来远处的犬吠。老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满堂的旧物与新痕,像段未完的故事,在时光里慢慢熬煮,散发出最踏实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