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槐树叶尖时,李婶已经坐在祠堂门口的石凳上了。她没干别的,就那么低头看着腕上的铜镯,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小凹点,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镯身上,把缠枝纹里的粉白花瓣末照得透亮,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
“李婶,您这镯子真好看。”送早饭的丫丫凑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刚蒸好的槐花糕,热气把竹盖顶得轻轻晃动,“我娘说,这花瓣末是您家李爷爷生前种的那棵老槐树开的花,去年晒干收着的。”
李婶抬头时,眼里的光软得像化开的蜂蜜:“是啊,他总说这棵槐树‘通人性’,春天开花时,落得满院都是,扫都扫不及。”她抬手摘了片槐树叶,往铜镯上轻轻擦了擦,“你看这光,多像他以前磨的铜烟锅,总带着点温乎气。”
丫丫把槐花糕放在石桌上,揭开竹盖的瞬间,甜香混着槐花香漫开来,引得趴在墙根的老黄狗都抬起了头。“我娘说,用新摘的槐花拌面粉蒸,蒸出来带点清苦,正好解铜镯的‘沉’。”她拿起一块递过去,“您尝尝,就当……就当李爷爷陪您吃早饭了。”
李婶接过槐花糕时,铜镯在袖口蹭了蹭,发出细碎的“叮”声,像在应和。她咬了一小口,糕体松软,槐花的清苦裹着米香在舌尖散开,突然就想起二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李爷爷还在,也是这样的清晨,他踩着梯子摘槐花,她在底下举着竹篮接,花瓣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像落了场雪。他总说:“苦点好,苦过才知道甜是啥滋味。”
“这铜镯沉不沉?”路过的张婆婆凑过来,眼神落在镯子上,带着点羡慕,“我家那口子走的时候,啥念想都没留下,就剩个豁口的粗瓷碗,我还总怕磕着碰着。”
“不沉。”李婶摇了摇手腕,铜镯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刚开始戴觉得有点坠,现在倒像长在身上似的,摘了才不自在。”她忽然笑了,指腹敲了敲那个小凹点,“你看这坑,多像他年轻时打架留的疤,在眉骨上,我总说丑,他偏说‘这是男人的章’。”
张婆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镯身,指尖的温度让铜面泛起一层薄雾:“真好啊……有个东西能摸得着、看得着,念想就有地方搁了。”她叹了口气,“我那粗瓷碗,昨天被孙子不小心摔了个豁口,我蹲在地上捡碎片时,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好像把他最后一点影子也摔碎了……”
“别捡了。”李婶拉住她的手,铜镯贴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温温的,“明儿让林默他们给你补补,或者……熔了打个小物件?我看丫丫戴的那个铜铃铛就挺好,挂在钥匙串上,走一步响一声,像有人跟着似的。”
张婆婆的眼睛亮了亮:“能行吗?那碗底还有他刻的歪歪扭扭的‘福’字呢……”
“咋不行?”李婶站起身,铜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林默那孩子心细,肯定能把‘福’字留着。就像我这镯子,那点小坑都在呢,比啥都真。”
这时,林默和周砚扛着工具从后院走出来,额头还沾着熔炉的黑灰。“李婶,您这镯子没磨花吧?”林默笑着问,手里还拿着块细绒布,“昨儿忘了说,第一次戴别碰水,不然花瓣末会晕开。”
“没碰没碰。”李婶赶紧把手往后缩了缩,像护着什么宝贝,“对了,张婆婆想把她家那粗瓷碗……”
“能弄。”林默没等她说完就应了,“碗底的字能拓下来,熔了打个铃铛,字刻在铃铛内侧,摇起来响的时候,就像字在说话。”
周砚在一旁补充:“我去采点新槐花,磨成粉混在铜料里,铃铛摇起来,说不定能带着点香。”
张婆婆的手开始发抖,扶住石桌才站稳:“真……真能这样?”
“您等着瞧。”林默拍了拍工具袋,“不过得等几天,昨儿熔铜的炉子得凉透了才好用。对了李婶,您这镯子要是觉得沉,我再给您磨薄点?”
李婶连忙摆手:“不沉不沉,这样正好。”她抬起手腕转了转,槐花落在铜镯上,粉白的花瓣贴在温润的铜面上,像一幅刚画好的画。“你李爷爷总说,‘物件得有点分量,才压得住日子’,这镯子,就像他在牵着我的手呢。”
老黄狗突然摇着尾巴跑过来,蹭了蹭李婶的裤腿,铜镯“叮”地响了一声,像是在回应。阳光越升越高,槐花开得正盛,一阵风过,花瓣簌簌落下,有的粘在铜镯上,有的落在石桌上的槐花糕上,甜香混着铜器的温味,漫了满院。
丫丫捡起片落在镯身上的槐花,轻轻吹了吹:“李婶您看,槐花也想跟铜镯做伴呢。”
李婶笑着抬手,让槐花顺着铜镯的纹路滑下去,缠枝纹里的花瓣末与新落的槐花在阳光下交叠,分不清哪是去年的念想,哪是今天的春天。她忽然想起李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日子就是这样,旧的落下来,新的又开了,只要心里有根线牵着,就散不了。”
此刻,铜镯上的槐花正在慢慢舒展,像在应和这句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