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呼唤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体内每一寸濒临崩碎的血肉，每一个即将熄灭的神魂念头。
那是混元体在绝境中对“生”的渴望，是对圆满大道的最后一次呐喊。
顾长生猛然睁开混沌一片的双眼，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夜琉璃，任由身体在这片名为“星渊”的古战场遗迹中沉浮。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连光本身都被吞噬殆尽。
耳边唯有金属残骸缓缓漂移时发出的“咔…咔…”轻响，像是远古巨兽在梦中磨牙；偶尔，一缕怨念化作低语，在风隙间游走，嘶嘶作响，如同千万亡魂在耳畔争执不休。
他的指尖触到一块断裂的战甲，冰寒刺骨，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如血浆般的锈迹，竟微微搏动，似仍有残存意志挣扎不息。
这里是历史的坟墓，是连天道都选择遗忘的被抹除之地。
道源之心因脱离祭坛的滋养，光芒已黯淡如风中残烛，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他心脉的抽搐。
他引以为傲的混元体，此刻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每一道裂痕深处都渗出暗金色的血丝，皮肤下能量乱流奔涌，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肉间穿刺、撕扯。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不能……死在这里……”顾长生牙关紧咬，最后一丝清明支撑着他，神念如潮水般铺开，疯狂地在这片死亡废墟中搜寻着一线生机。
突然，在一堆锈迹斑斑的断剑之中，一抹微弱的幽光刺破了他的视野——那是一点幽蓝，如同深海萤火，在绝对的黑中跳动了一下。
他拼尽全力挪动过去，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掌拨开层层叠叠的兵器残骸，冰冷的铁刃割破掌心，鲜血滴落时竟被某种古老力量瞬间吸干。
一块仅有半人高的残破石碑映入眼帘。
石碑材质非金非石，通体玄黑，触手温润却内藏寒意，仿佛封印着极北永夜之核。
上面刻画着一个古朴的太极纹路，阴阳鱼眼微闪，与他记忆深处药婆婆所赠的《混元经》拓本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石碑的刹那，一股浩瀚磅礴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烙印进神经的“认知风暴”。
碑文如活物般，化作一道道金色的神纹浮现在他眼前：“纯阳非禁欲，混元纳万情；情志入道根，方见真永恒。”
顾长生如遭雷击，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混元体追求的是极致的纯粹与平衡，却从未想过，真正的“混元”，并非排斥，而是包容！
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六欲，皆是大道的一部分！
强行压制，只会让道基失衡，最终走向毁灭。
药婆婆当年未能说完的，正是这下半卷的真谛！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与震撼，以残碑为基，盘膝而坐，将夜琉璃平放在身前。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肌肤冷若寒冰，唇色发紫，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体内那股霸道绝伦的仙王剑气的震颤——那金色的剑意如毒蛇般缠绕在她经络之中，每一次搏动都撕裂生机。
“逆髓诀，最后一步……融情归元！”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印，体内的混元之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逆向运转。
一股磅礴的吸力自他掌心涌出，精准地笼罩住夜琉璃的身体。
只见一缕缕带着毁灭气息的金色剑气，被他硬生生从夜琉璃的经脉中剥离出来，而后尽数吸入自己体内！
顾长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炽热滚烫，落地竟燃起青焰。
仙王剑气入体，瞬间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与他本就混乱的能量疯狂冲撞，令他本已布满裂纹的混元体雪上加霜——皮肤绽裂，血雾蒸腾，骨骼发出碎裂声。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
逼出剑气后，他并指如剑，在自己心口一划，一滴蕴含着他生命本源的殷红精血缓缓浮现，悬浮于空中，散发着温润而沉重的生命波动。
紧接着，他催动神魂，点燃了金色的心火，将那滴精血包裹——火焰无声燃烧，却让整个空间的空气都为之扭曲，仿佛连时间都在这团火前凝滞。
“以我之血为引，以我之心为炉，琉璃，为你重塑魔核！”
他将这团融合了精血与心火的能量，小心翼翼地渡入夜琉璃体内，引导它流向那颗已经紫黑黯淡、裂纹密布的魔核。
就在这股温润而强大的力量涌入的瞬间，夜琉璃的意识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幻境。
她看见了幼年的自己，被囚禁在魔宫深处冰冷的血池之中。
池水翻涌，带着腐臭与腥甜交织的气息，无数怨魂在其中哀嚎，声音尖锐刺耳，穿透灵魂。
凌虚子那温和却又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日夜回响：“琉璃，记住，弱肉强食是世间唯一的真理。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绝对服从强者，成为最强的兵器。”
画面一转，她一次次在血腥的厮杀中站起，将一个个对手撕成碎片。
而每一次胜利后，都有一根无形的丝线从她脑海深处牵引而出，悄然抽走她关于“怜悯”、“仁慈”的记忆，同时将她的“欲望”、“杀戮”无限放大。
她变得冷酷，变得偏执，变得只相信力量。
直到……她遇见了顾长生。
那个男人，用他的执着、他的坚韧、他的道心，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被禁锢的灵魂。
那根控制了她无数年的无形丝线，第一次出现了断裂的痕迹。
“不！我不是你的傀儡！我不是任何人的兵器！”
幻境深处，夜琉璃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嘶吼，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不甘，震得整片血海崩塌。
与此同时，外界的顾长生也遭遇了灭顶之灾。
仙王剑气、古战场亿万亡魂的战意与怨念、夜琉璃的魔元残息……太多驳杂的异种能量涌入他的混元体，他的神魂在剧痛中濒临撕裂，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道威严而古老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直接在他神魂深处响起：“痴儿，道源之心非钥匙，而是种子。钥匙只能开启已有的门，而种子，却能在绝望的土壤中播种出光明的未来。唯有在绝望处播种光明，方能唤醒真正的天道回应！”
话音刚落，星渊之上，一道璀璨的神光撕裂黑暗，一片全新的道源碑碎片呼啸而下，精准无误地融入了顾长生的眉心！
嗡——！
刹那间，顾长生体内的混沌莲心疯狂扩张，不再是单纯的莲花形态，而是在他体内轰然演化成了一副微缩的星图！
他的每一条经络都化作了璀璨的银河脉络，每一个穴位都仿佛一颗颗闪耀的星辰。
这副星图开始自主运转，竟产生了一股恐怖的吞噬之力，将星渊中古老战场遗留的磅礴战意与亡魂遗志，尽数吸纳、炼化，转化为最纯粹的养分，修复着他濒临崩溃的道体。
七日七夜，弹指而过。
当深渊底部亮起第一缕金光时，是顾长生苏醒了。
他伸出手指，以承载着道源之心的剑鞘为笔，在身下的残碑废墟上划地为界，而后引动心火，点燃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护道”。
火焰熊熊，金光四射，在这片死寂的遗忘之地，竟仿佛有了一座小型护道院的雏形。
他就这样静坐着，守着昏迷的她，望着那团不灭的火。
风穿过废墟，卷起灰烬，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
她长长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
她睁开双眼，银焰初燃，瞳孔深处仍掠过一丝猩红杀意——那是凌虚子残留的影响。
她猛地闭眼，指尖掐入掌心，低语：“我不是……傀儡。”
再睁眼时，血色尽褪，唯余澄澈如月。
她的右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结出了一个早已失传的魔族古老印诀——“破妄归真”！
刹那间，她体内奔腾的魔元彻底摆脱了仙王剑气留下的最后烙印，那燃烧的紫焰褪去了所有暴戾与邪祟，化作了澄净通透的银色圣焰。
那枚在她体内碎裂的魔帝令，并未消散，而是在她的掌心重新凝聚，化作了一枚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无尽魔道至理的符种。
“从此之后，我魔族，只信本心，不信天命！”夜琉璃轻声宣告，声音不大，却带着斩断一切枷锁的决绝。
她望向身前盘膝而坐的顾长生，那双银色的眸子里，曾经浓烈的占有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敬意，以及一种名为“并肩”的意志。
“这一世，换我护你前行。”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冲天而起。
那一刻，仿佛整个星渊都在低吼送别。
黑暗如潮水退去，久违的天光倾泻而下，洒在他们染血的衣袂上，映出两道逆光的身影。
他们并未停留，直上九霄。
而就在他们身影消失于云层之际——
? 远方浮空岛，云中鹤手中的罗盘猛然震颤，指针狂转不止……
“七星陨，九星升……古老的预言成真了！人王，竟真的在绝地之中，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 暗影角落，墨九幽悄然现身，望着那九颗新星，眼神阴沉如水：“女帝已脱控，混元体彻底成型。计划……提前。”
? 广袤山河之间，无数闭关修士心头一震，似有钟声撞入灵魂深处，顿悟如雨后春笋，天地灵气激荡，霞光万道。
? 护道院前，孩童们齐声朗读，稚嫩而坚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响彻云霄：
“吾辈修士所信，不在天上神佛，不在帝王君前，而在己心，在众生！”
高天之上，罡风猎猎。
顾长生与夜琉璃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山河。
他们的气息都已收敛，但那份破而后立的沉凝与锋锐，却连天地都为之动容。
目光相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些债，该清了。
有些恩，也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