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叶知秋泪水的气息和苏明远沉重的叹息。她转身,走向西侧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厢房。那里,住着她的妈妈——林母。
推开虚掩的房门,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药草味道的空气包裹了她。林母正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就着温暖的台灯光线,手里缝补着林晚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衬衫。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银白的发丝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晚晚,客人走了?没事吧?我看那位苏夫人眼睛红得厉害。”
林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腔调,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林晚紧绷的神经。她看着母亲慈祥的、毫无阴霾的面容,那双盛满了二十年关爱与温柔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刚刚在苏家夫妇面前强装的镇定和冷静,在这一刻几乎土崩瓦解。
她走到林母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了母亲的膝盖上,像小时候无数次感到疲惫或委屈时那样。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林母放下手中的针线,布满薄茧的、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怎么了,晚晚?”林母敏锐地察觉到女儿情绪的低落,声音里带上了关切,“是……苏家那边,有什么事吗?”她其实隐约猜到了一些,从那位苏夫人看晚晚的眼神,从那过于相似的眉眼,从周先生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但她从未主动追问,她在等,等女儿愿意告诉她的那一天。
林晚闭着眼,感受着母亲手掌传来的温度和令人安心的力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这个小院,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才可以完全卸下心防,流露出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过了许久,林晚才直起身,她抬起头,望向林母那双清澈而包容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妈……”她唤了一声,这个称呼在她心中有着最重的分量。“今天,苏教授他们过来,是给我送……亲子鉴定的结果。”
林母抚摸她头发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静静地、鼓励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该来的,总会来。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既有为人母的失落,也有一丝为女儿找到根源的释然。
林晚从口袋里,取出那份折叠起来的报告,递到林母面前。她没有翻开,只是指着最后那行结论,轻声道:“结果……支持他们是我的生物学父母。”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林母接过来,她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纸张,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有片刻的恍惚,有尘埃落定般的了然,也有一闪而过的、如同自己珍藏了二十年的珍宝被人确认了“原主”般的细微刺痛。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台灯的光晕将母女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终于,林母轻轻放下了那份报告,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林晚预想中的震惊或悲伤,反而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泪光的、无比温柔的笑容。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林晚微凉的手,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
“傻囡囡,”她用了江南老家对女儿最亲昵的称呼,“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
林晚愣住了,她预想了母亲可能会难过,会失落,甚至会害怕失去她,却唯独没料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
“妈,您……不怪我吗?不觉得……”林晚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林母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眼神充满了怜爱,“怪你找到了亲生父母?这有什么好怪的。这是老天爷开眼,不忍心看你们骨肉分离一辈子。你爸爸……他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也是这件事。他总觉得,没能帮你找到根,是他的遗憾。现在好了,他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提到逝去的林父,林晚的眼圈瞬间红了。
林母继续说道,语气平和而真诚:“晚晚,你要记住。我和你爸爸,当年在捡到你时,我们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把你带回家,抚养你长大,教你医术,是我们心甘情愿,也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们从未想过要独占你。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鉴定报告上,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这纸证明,只是告诉你,你从哪里来。但它改变不了你是我和你爸爸养大的事实,改变不了我们之间这二十年的母女情分。苏家是你的根,我们尊重,也感激他们给了你生命。你是我养大的,我永远是你妈妈。”
这番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林晚心中那堵用冷静和疏离筑起的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面对苏家时的茫然和被动,而是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彷徨、以及对养父母深沉如海的感恩与愧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伏在林母的膝上,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回到家的小孩,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有对过往身份的撕裂感,有对未来的恐惧,更有对这份毫无保留的、养育之恩的深深撼动。
林母没有阻止她,只是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她知道,女儿需要这场痛哭,需要卸下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压力和伪装。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为小声的抽噎。她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许多,仿佛被泪水洗涤过一般。
“妈,”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我跟他们说了,我不会搬去苏家住。我要留在这里,陪着您。”
林母用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嗔怪道:“又说傻话。这里是你的家,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但是,晚晚,妈妈也要说你一句。”
她看着林晚的眼睛,神色认真起来:“既然确定了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这二十年来也确实一直在找你,受尽了思念之苦。那份心,是真的。你不能因为习惯了我们,就完全把他们拒之门外。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你可以慢慢来,可以需要时间适应,但该有的礼数和基本的亲近,不能少。不要寒了他们的心。”
林母的深明大义,让林晚心中充满了敬佩和感动。她的养母,一位普通的江南女子,却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宽阔胸襟和通透智慧。
“我知道,妈。”林晚点点头,“我跟他们说好了,我会……试着和他们相处,偶尔会过去吃饭。但我跟他们也说清楚了,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
“这就对了。”林母欣慰地笑了,“遵从你自己的心,慢慢来。不用觉得对不起谁。对苏家,尽你该尽的心。对妈妈这里,你永远可以像现在这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母女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支持和爱。窗外的月光更加明亮了,静静地洒满小院,也透过窗户,照亮了这对并非血缘却胜似血缘的母女。
这一夜,林晚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似乎因为得到了养母最深刻的理解和无条件的支持,而被移开了一大半。前路依然迷雾重重,苏家的复杂,身份的转换,都需要她去面对。但至少,在她身后,这个四合院,这位母亲,给了她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港湾。她知道,无论未来她是林晚还是苏晚,她都永远不会失去这个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