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说来就来,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砸在安王府书房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绪不宁。
林婉儿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进来时,正看见沈清弦立于窗前。她身姿挺拔,一袭天水碧的常服衬得气质清越,那双沉静的眸子望着窗外的雨帘,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索大事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姐姐,”林婉儿将茶盏轻轻放在紫檀木案几上,声音放柔,“蜀地和江南的急报都送到了。”
沈清弦转过身,案头摊开的两份账册上,“染料成本激增三成”、“生丝供应骤减五成”等字眼显得格外刺目。她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前世执掌百亿商业帝国,比这更凶险的价格绞杀战她也经历过。
“靖南王和永昌侯,这是下了血本了。”沈清弦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从容,“抬价三成垄断蜀锦原料,高价截断江南生丝。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打这场消耗战。”
林婉儿蹙眉,面露忧色:“他们根基深厚,短期亏空扛得住,我们新建的织坊网络,资金链怕是……”
“他们亏得起,我们更熬得住。”沈清弦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是属于资本女王睥睨对手时的自信,“比拼现金流和战略耐心,我从未怕过谁。婉儿,传我的话下去。”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指令明确:
“第一,江南所有织坊,普通绸缎产量再减两成,集中所有优势资源,全力攻关‘流光溢彩锦’与双面异色缂丝屏风,我要的是他们仿造不来的技术壁垒。”
“第二,通知陆明远,我们的人暂时退出与当地豪强的原料公开竞价,让他们先去抢,把价格炒得越高越好。”
“第三,让陆明远暗中接触那些被排挤、缺乏议价能力的中小桑农和染料坊,以略低于当前炒作价、但远高于以往市价的‘保底价’,签订三年独家供货契约。契约需注明,若市价低于保底价,按保底价结算;若高于,则随行就市。可预付三成定金,资金从我私库支取。”
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风险共担”的组合拳,是她前世在商海中屡试不爽的策略。既避免了在价格高点盲目追涨,又用稳定的利润预期锁定了未来的优质货源,更能将一大批中小生产者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林婉儿眼眸一亮,立刻领会了其中精髓:“姐姐此计大妙!既稳了货源,又得了人心!我这就去安排!”
“慢着,”沈清弦叫住她,补充道,“让墨韵斋的人动起来,将靖南王府与永昌侯府恶意抬价、扰乱市场、最终必会导致价格暴跌伤及农户的消息,巧妙地散播出去。尤其是江南和蜀地,要让他们自己人先乱起来。”
舆论的高地,她不占,敌人就会去占。
“是!”林婉儿领命,匆匆离去,裙摆带起一阵轻风。
几乎在她离开的同时,萧执迈步而入。他刚下朝,身着亲王常服,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朝堂博弈后的锐气,但在看到沈清弦的瞬间,那锐气便化为了温煦。
“都处置妥当了?”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拿起账册扫了一眼,冷哼一声,“王叔在朝堂上没能讨到便宜,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跳梁小丑而已。”沈清弦抬眼看他,眸中慧光流转,带着洞悉全局的冷静,“他们想玩,我便陪他们玩个大的。只是这游戏规则,得由我来定。”
萧执眼中闪过激赏,他就爱看她这般运筹帷幄的模样。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滑落颊边的青丝掠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细腻的耳廓,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
“王妃深谋远虑,本王佩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支持,“需要墨韵斋或王府势力配合之处,尽管开口。”
沈清弦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心尖微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决策者的清醒:“眼下还不到动用武力的时候,先让他们尝尝商业手段的滋味。”她顿了顿,微微蹙眉,连续的精神紧绷让她太阳穴有些发胀。
萧执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疲色。他挥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二人。他走到她身后,温热宽厚的手掌轻轻按上她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不必事事求全,有些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他的声音贴近她耳畔,带着怜惜,“看你劳神,本王心里便不痛快。”
沈清弦放松身体,靠进他怀里,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有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穿越至此,她拥有了前世渴望而不可得的真情,但属于资本女王的锋芒与手段,也注定要在这新的战场绽放光彩。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轻叹一声,“我本想稳扎稳打,他们却偏要逼我亮出爪牙。”
萧执低笑,胸腔传来令人安稳的震动:“那就让他们看清楚,安王妃的爪牙有多锋利。”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一个轻如羽翼的吻,“无论如何,本王与安王府,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窗外,雨声渐骤,仿佛为即将到来的商战擂响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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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江南杭州,安家织坊分号内,气氛却并不轻松。
管事愁眉苦脸地向刚抵达不久的顾清源汇报:“顾公子,咱们库存的生丝只够维持十天了。永昌侯的人放话,一粒蚕茧也不会流到我们手上。这新织机眼看就能投产,若是原料断了……”
顾清源一身风尘仆仆,眼中却燃烧着技术人特有的执着光芒。他拍了拍身边那台覆盖着防尘布的新织机模型,语气坚定:“王管事不必过于忧心,王妃必有妙计。我们当下要做的,就是吃透这台新织机,确保原料一到,立刻就能产出最好的锦缎!”
他话虽如此,但心底也对原料之事颇为挂怀。然而,他对沈清弦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那位如同启明星般的女子,总能于绝境中开辟新路。
这时,陆明远拿着一封刚到的密信快步走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顾公子,王妃指令到了!”
顾清源急忙接过信细看,越看眼睛越亮,忍不住拍案叫绝:“妙啊!王妃此计,真是釜底抽薪!不仅破解了眼前困局,更为我安家织坊在蜀地打下了坚实基础!”
陆明远也抚须笑道:“王妃深谋远虑,非我等能及。顾公子,你这边抓紧调试新机,原料之事,陆某定按王妃吩咐,办得妥帖!”
有了明确的方略,江南织坊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众人各司其职,忙碌却有序。顾清源更是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新织机的最后调试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压制住心底那份因远离京城、许久未见某人而悄然滋长的惦念。闲暇时,他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笔记,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技术草图,还夹着一方素净的帕角,那是离京前,苏姑娘替他擦拭新织机模型时,不慎遗落在他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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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安家织工学堂。
苏姑娘正在灯下细致地绘制新的蜀锦纹样。她如今独当一面,不仅负责学堂教务,更要统筹京城织坊的图样设计与部分管理工作,气质愈发沉静干练。
一名女使轻轻叩门而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函:“苏姑娘,江南顾公子派人加急送来的。”
苏姑娘接过信,指尖触及那粗糙的信封,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镇定地谢过女使,待房门关上,才小心地拆开火漆。
信中是顾清源工整却难掩兴奋笔迹,详细描述了江南新织机的进展、遇到的难题,以及他对某些纹样如何与新技术结合的设想。通篇皆是技术探讨,严谨务实,一如他本人。只在信的末尾,添了极不起眼的一句:“江南多雨,寒气易侵,京中春末犹带凉意,望自珍重。”
苏姑娘反复看着这最后一句,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她铺开宣纸,磨墨蘸笔,先是就他提出的技术问题一一做了详尽回复,并附上了几张新的设计草图。末了,她笔尖顿了顿,终究也只是在角落添上一行小字:“新机虽好,勿忘寝食。诸事顺遂。”
她将信纸封好,唤来可靠之人送往江南。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她清丽的侧脸,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漾开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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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去,靖南王府与永昌侯府依旧在原料市场上高歌猛进,疯狂囤积,价格被推至荒谬的高度。而安王府旗下的织坊却异常沉寂,只偶尔有精品流出,引得外界猜测纷纷。
这日午后,沈清弦难得闲暇,在府中水榭边喂鱼。萧执陪在一旁,将鱼食一点点递到她手心。
“王妃似乎成竹在胸?”萧执看着她恬静的侧颜,笑问。
沈清弦将鱼食撒向池中,引得锦鲤争抢,水波荡漾:“鱼儿抢得越凶,等饵食耗尽,便饿得越快。他们现在吃得有多撑,将来吐得就有多惨。”她语气淡然,却透着冰冷的精准。
就在这时,林婉儿与墨羽一前一后走来。林婉儿面带喜色,正要开口禀报,脚下鹅卵石一滑,身形微晃。
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墨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出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在触及她衣袖时收敛了所有力道,只虚虚一托便立即松开,退回原位,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林婉儿脸颊微热,低声道:“多谢。”
墨羽目不斜视,只喉间低低“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薄红。
林婉儿稳了稳心神,向沈清弦和萧执禀报:“姐姐,王爷,刚收到消息,蜀地已有七家桑园、五家染料坊与我们签了保底契约!江南那边,也有不少被高价盘剥的小商户私下联系我们,抱怨之声渐起。”
沈清弦与萧执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执执起沈清弦的手,轻轻握住:“看来,风暴将至。”
沈清弦回握住他,目光投向池中重归平静的水面,语气笃定:“风暴之后,方能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