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江南,秋意比京城更缠绵些。细雨如酥,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也给锦绣坊偌大的宅院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潮湿与压抑。
顾清源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眉头紧锁。他回到家中已近十日,原以为只是寻常家族事务,却没想卷入的是这般令人心力交瘁的漩涡。父亲顾大老爷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灰败,不住叹气,而二叔顾二爷则坐在另一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源儿,你二叔也是为了顾家着想。”顾大老爷声音带着疲惫,“如今安王府势大,你既得安王妃青眼,开口为自家争取些蜀锦份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有了这稳定的利源,家里这些年的亏空也能填补些,你二叔接手坊务,也能更顺利些……”
“父亲!”顾清源转过身,语气带着难得的激动与坚决,“孩儿说过多次,此事绝无可能!安王妃待我以诚,授我以权,将江南工坊重任托付,我岂能为一己之私,行此背信弃义之事?蜀锦渠道是王妃殚精竭虑、耗费心血所建,是安家织坊立足之本,我若开口,置王妃于何地?置清源于何地?”
顾二爷冷哼一声,慢悠悠地拨弄着茶盏盖:“大侄子,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什么背信弃义?不过是互利互惠。我们锦绣坊也不是白要她的,按市价购买便是。你如今翅膀硬了,眼里只有安王府,可还记得自己姓顾?还记得这锦绣坊才是你的根?”
“二叔!”顾清源目光如炬,直视顾二爷,“正因我记得自己姓顾,记得锦绣坊是祖父心血,才更不能行此短视之事!顾家立足,靠的是‘锦绣’二字背后的技艺与信誉,而非仰人鼻息,巧取豪夺!若二叔觉得坊务艰难,我们更应潜心钻研技艺,开源节流,或是另辟蹊径,而非将希望寄托在侵占他人成果之上!”
“你!”顾二爷被他噎得脸色涨红,猛地站起,“好你个顾清源!我倒要看看,没有家里支持,你这安王府的‘红人’,能走多远!”说罢,拂袖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气氛更加沉闷。顾大老爷看着儿子倔强挺直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源儿,你二叔他……也是被逼急了。近年坊里生意确实大不如前,几笔大买卖都吃了亏,库房积压严重,你娘的身子你也知道,常年用药,开销甚大……”
顾清源走到父亲身边,放缓了语气:“父亲,家里的难处,孩儿知道。但解决问题的法子,绝不是去动安王府的奶酪。孩儿在安王府这些时日,并非虚度。新式织机、染料的技艺,孩儿都深有心得。若二叔肯静下心来,孩儿愿将其中不涉核心的部分,与坊里老师傅一同探讨,改进我们自家的织机与工艺。至于积压的库存,孩儿或可设法,通过安王府的‘优选坊’渠道,折价售出,虽利薄,但总能回笼些资金。”
顾大老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二叔他……未必肯听你的。”
“他若不肯,便是无意振兴家业,只图眼前私利。”顾清源语气坚定,“父亲,顾家不能毁在短视之人手中。孩儿相信,只要技艺精进,诚信经营,锦绣坊定有重现辉煌之日。”
安抚好父亲,顾清源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院落。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更添烦闷。他推开书房的门,却见书案上整齐地放着一摞新到的信件。最上面一封,信封上是苏姑娘清丽工整的字迹。
他心头微动,仿佛阴霾中透入一丝光亮。拿起信,拆开,里面除了工坊事务的例行汇报外,还附了几张她新绘的纹样草图,笔触愈发细腻传神。在信的末尾,她依旧如往常般写道:“工坊诸事顺遂,金线已至,勿念。秋深露重,亦请保重。”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像一股温润的泉水,流淌过他焦灼的心田。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在灯下认真绘图的模样,沉静而专注。他提笔想回信,却发现满腹的烦闷与挣扎,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只寥寥数语回复了工坊事宜,关于家中纷争,只字未提,只在最后,鬼使神差地添上一句:“诸事冗杂,幸得姑娘信至,如饮甘霖。盼早归。”
写罢,他放下笔,望着窗外连绵的秋雨,心中对那个远在杭州工坊、与他并肩作战的清丽女子,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思念与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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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安王府。
沈清弦听完林婉儿关于“金秋献瑞”系列最后准备工作的禀报,点了点头。她如今孕期满了三月,身子爽利了不少,虽依旧嗜睡,但精力较之前已好了许多。
“永昌侯府那边的‘优选坊’筹备得如何了?”她端起一杯温热的牛乳,慢慢喝着。
“侯夫人很是上心,铺面都已装修妥当,就等我们这边放出风声,她那边便可同步开业,承接中端客源。”林婉儿回道,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姐姐,还有一事……墨羽方才让人递话进来,说听风阁收到江南消息,顾家内部争执似乎愈演愈烈,顾二爷那边,好像私下接触了……靖南王府在江南的人。”
沈清弦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眸色沉静:“哦?靖南王府的手,伸得倒是长。看来,他们是无孔不入了。”她放下杯盏,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告诉听风阁,继续盯着,弄清楚靖南王府许了顾二爷什么好处。另外,让我们在江南的人,适当给顾清源透个风,只提防着他二叔与外人接触即可,不必说太多,看看他的应对。”
“是。”林婉儿应下,又道,“王爷那边,似乎也得了信儿,刚去了外书房。”
沈清弦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萧执的消息,只会比她更灵通。
外书房内,萧执看着听风阁送来的密报,脸色冷凝。密报不仅详述了顾二爷与靖南王府外围人员的接触,还提到了靖南王世子近日以“散心”为名,去了京郊别院,而那个别院,距离京畿大营副将曹猛的一处私宅,不过十里之遥。
“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找死。”萧执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对垂手侍立的墨羽道,“给曹猛下的饵,可以再重些。另外,找几个生面孔,‘提醒’一下靖南王世子,京郊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城为好。”
墨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属下明白。”
萧执挥退墨羽,揉了揉眉心。江南顾家的事不过是疥癣之疾,他相信沈清弦能处理好,也相信顾清源那小子不至于那般不济。真正的威胁,还是来自京城,来自那个如同毒蛇般蛰伏、不断寻找机会的靖南王府。他们似乎认定清弦有孕在身,是安王府最脆弱的时候,却不知,这恰恰触了他的逆鳞。
他起身,向内室走去。沈清弦正倚在软枕上小憩,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腹部已能看出微微的隆起。他放轻脚步,坐在床边,伸手,极其轻柔地覆在那微隆之处。
仿佛有所感应,沈清弦缓缓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慵懒一笑:“忙完了?”
“嗯。”萧执低应一声,掌心感受着那奇妙的生命力,声音不自觉放得极柔,“吵醒你了?”
“没有,本就睡得浅。”沈清弦握住他的手,“江南那边……”
“听风阁报来了,”萧执知道瞒不过她,简单说道,“顾家内斗,顾二爷搭上了靖南王府的线。我已让你的人给顾清源提了醒。”
沈清弦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看来,靖南王府是铁了心要给我们找不自在,连江南的缝隙都想钻。”她语气平静,带着一丝冷嘲。
“跳梁小丑罢了。”萧执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你只管安心养胎,外面的事,有我。”
沈清弦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个吻,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才分开。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眼中满是信任与依赖:“我知道。有执之在,我什么都不怕。”
窗外,秋阳明媚,但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风雨欲来的气息,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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