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经过近十日的航行,安平号终于驶入了金陵地界。
越往南,天气愈发闷热潮湿,连风都带着黏腻的水汽。两岸景致也从开阔的平原逐渐变为水网密布、村镇连绵的景象。远远的,便能望见金陵城巍峨的轮廓隐在蒙蒙水汽之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沈清弦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座闻名已久的古城,心中感慨。与她记忆中那个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南京不同,这个大周朝的陪都金陵,少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沧桑,却更多了几分当下运河经济带来的鲜活与喧嚣。
萧执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缀,少了几分在京时的凛冽官威,更添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风流。
“前面就是金陵码头了。码头鱼龙混杂,我已安排了人接应,下船后我们直接去别院。”萧执的声音平稳,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前方越来越清晰的、桅杆如林、船只密布的码头区域。
沈清弦点头,她能感觉到萧执身体微微绷紧,那是处于陌生环境时本能的警惕。她伸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知道了,执之。”
她的触碰让萧执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船缓缓靠岸。码头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扛包的脚夫、叫卖的小贩、迎来送往的旅人、查验货物的胥吏……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市井画卷。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尘土味、还有隐约的汗味,与京城码头的秩序井然截然不同。
墨羽带着几名精干的护卫率先下船,迅速在人群中清出一条通道。随后,萧执护着抱着萧煜的沈清弦,在一众仆从簇拥下走下舷梯。他们的出现,因其不凡的气度与严整的护卫,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请问,可是京城安王府的贵人?”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小厮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行礼。
“正是。”萧执微微颔首。
“小人姓周,是王府别院的管事,奉陆先生之命,特在此迎候王爷、王妃。”周管事态度谦卑,眼神却清明,举止有度,显然是陆青精心挑选过的人。
“有劳周管事。”沈清弦温声道。
一行人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车队穿过熙攘的街市,向位于金陵城东南、相对清静的别院行去。
马车内,萧煜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扒着车窗好奇地张望。沈清弦一边护着儿子,一边也透过纱帘观察着这座城市的街容市貌。店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绸缎庄、茶叶铺、酒楼、银楼……应有尽有,行人摩肩接踵,衣着打扮确实比京城更显精巧雅致,色彩也更丰富。
“果然富庶。”沈清弦轻叹。
“金陵乃漕运枢纽,盐茶丝绸集散之地,商贾云集,富甲一方者众。”萧执道,“但也因此,势力错综复杂。盐商、漕帮、本地世族、各处行会,关系盘根错节。”
沈清弦若有所思:“我们带来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恐怕不算稀奇。”
萧执看向她:“所以,才更需要你这位‘资本女王’的手段。”
沈清弦挑眉看他,唇角微扬:“王爷这是要考校我?”
“是期待。”萧执纠正道,伸手将她鬓边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亲昵。
别院是一座三进的大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虽不及京城安王府恢弘,但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布置得十分雅致精巧。院内引了活水,挖有池塘,种植着芭蕉、翠竹,显得清幽凉爽。
主院名为“澄心苑”,正房宽敞明亮,推开后窗,便可见一池碧荷,几尾锦鲤悠游其间。
沈清弦对住处十分满意。她将路上有些蔫蔫的萧煜交给乳母带去安置,自己则和萧执在临窗的榻上坐下,周管事亲自奉上本地有名的雨花茶。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周管事,金陵近日可有什么新鲜事?”萧执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管事躬身回道:“回王爷,近来金陵城内,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即将在秦淮河上举办的‘荷花宴’。由金陵几位大盐商和绸缎商牵头,广邀名流雅士、富商巨贾,说是赏荷品茗,实则也是一场交际与炫耀财力的盛会。”
“荷花宴?”沈清弦来了兴趣,“何时举办?”
“就在三日后。”周管事道,“据说今年办得格外隆重,连江宁织造和盐漕总督府都会派人出席。”
萧执与沈清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考量。这倒是个快速切入金陵上层社交圈的好机会。
“我们可能拿到请柬?”沈清弦问。
周管事面露难色:“这……荷花宴请柬素来紧俏,非本地望族或与牵头商家有密切往来者,难以得到。王府虽尊贵,但初来乍到……”
意思很明显,安王府的名头在京城好用,在这商贾云集、更看重实际利益和关系网的金陵,未必能轻易敲开这扇门。
沈清弦并不意外,反而笑了笑:“无妨,此事我们再议。周管事,劳你将金陵城内规模较大、口碑较好的粮行、绸缎庄、银楼、香料铺,以及各大行会的情况,整理一份简要的说明送来。”
“是,王妃。”周管事应声退下。
屋内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清弦走到窗边,看着池中摇曳的荷花,沉吟道:“执之,这荷花宴,我们得去。”
萧执走到她身后:“你想如何拿到请柬?亮明身份,自然有人送来,但未免落了下乘,也容易打草惊蛇。”
“当然不能亮明身份。”沈清弦转身,眼中闪烁着属于资本女王的光芒,“我们要让人,‘请’我们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带来的那些样品中,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引起那些盐商富贾的兴趣。”
“哦?是何物?”
“是苏清影最新调制的‘冰肌雪容膏’。”沈清弦解释道,“此膏用了特殊的冷凝技法,加入了几味罕见的南洋香料和珍珠粉,不仅美白润泽,涂抹后更有清凉之感,极其适合江南夏日。最重要的是,目前世上仅此一盒,就在我手里。”
物以稀为贵,尤其是这种能彰显身份、提升美貌的好东西,对那些富商内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萧执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想,以此为饵?”
“不错。”沈清弦点头,“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中间人,将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某位有份量、又极其注重容颜的富商夫人或者宠妾。”
“听风阁在金陵,应当能找出这样的人选。”萧执道。
“还有墨韵斋。”沈清弦补充,“顾清源虽未亲至,但墨韵斋与江南文人素有往来,《商询》在江南士林中也有些名声。或许可以通过文人的圈子,侧面敲击。”
明暗两手准备。萧执赞赏地看着她:“便依你之意。”
事情议定,沈清弦感觉体内灵蕴露微微一动,似乎因找到了明确的目标而活跃。她心念微动,尝试着更细致地感受那“冰肌雪容膏”的气息——这是她最近发现的灵蕴露的一个小用处,无需动用耗神巨大的“破障”能力,也能模糊感知物品的“质”与“韵”。
那玉盒中的膏体,在她感知中散发着清凉温润、又带着一丝诱惑芬芳的光晕,品质确属上乘。这让她更有信心。
当夜,别院书房内,烛火长明。
萧执召见了先期抵达金陵的听风阁负责人,一个代号“巽风”,扮作普通书铺老板的中年人。而沈清弦则对着周管事送来的资料,仔细研究着金陵的商业版图。
“永昌粮行……果然背景不浅,东家姓钱,与漕帮一位姓赵的副帮主是连襟。”沈清弦指尖点着这个名字,又看向另一份资料,“牵头荷花宴的,是‘锦华绸缎庄’的东家苏万程和‘丰泰盐行’的东家李茂才。这李茂才……他的续弦夫人王氏,似乎格外喜欢搜罗各地养颜秘方?”
她抬起头,看向刚与巽风谈完走进来的萧执。
萧执颔首:“巽风也提到了这位李夫人。她原是金陵教坊司的头牌,被李茂才重金赎身,极为得宠,也极好面子,喜爱攀比。”
“目标就是她了。”沈清弦拍板,“想办法,让这位李夫人‘偶然’得知,京城来了位神秘的夫人,手中有一盒宫廷流出的、有冰肌玉骨之效的养颜圣品。”
……
两日后,金陵城最大的银楼“宝庆楼”内。
沈清弦带着一名扮作丫鬟的听风阁女探(名为青黛),正在挑选首饰。她今日穿着素雅,但料子是极难得的暗纹流光锦,发间一支碧玉簪通透欲滴,通身气派让人不敢小觑。
她刻意模仿着江南官宦家眷的语调,与掌柜讨论着一支累丝金凤钗的做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声,一名穿着玫红色遍地织金襦裙、珠翠满头的年轻美妇,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掌柜的立刻抛下沈清弦,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李夫人您来了!快里面请,新到的几样东珠头面,就等着您来过目呢!”
来的正是丰泰盐行东家李茂才的宠妻王氏。
王氏矜持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沈清弦身上那匹在光线下流转着暗彩的布料吸引。她自诩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料子。
沈清弦仿佛才注意到她,微微颔首示意,姿态优雅疏离。
王氏见她气度不凡,心下好奇,忍不住搭话:“这位夫人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初到金陵,随意逛逛。”沈清弦语气平淡。
这时,青黛“恰好”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盒,低声对沈清弦道:“夫人,您这‘冰肌雪玉膏’可得收好,仔细日头晒了失了药性。”
那玉盒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内里膏体洁白如雪。
“冰肌雪玉膏?”王氏耳朵尖,立刻捕捉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这是何物?妾身竟从未听说过。”
沈清弦淡淡瞥了她一眼,将玉盒收入袖中,仿佛不愿多谈:“家中秘制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说罢,便对掌柜的道:“这支凤钗我要了,包起来吧。”竟是直接忽略了王氏,带着青黛转身离去。
她越是这般不在意,越是勾起王氏极大的兴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氏心下如同被猫抓一般,立刻吩咐身边人:“去查查,这位夫人什么来头!还有那‘冰肌雪玉膏’,务必给我打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