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葬过后第三天,我额头那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对着村口杂货铺的破镜子细看,那分明是个完整的指纹——螺纹清晰可辨,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丁师傅,你这印子...刘三爷叼着烟袋,浑浊的眼珠里闪着异样的光,像是阴间打的戳。
我正用井水冲洗额头,闻言手一抖,水瓢掉进井里。水面映出我扭曲的倒影,那淤青竟微微发着荧光。
回屯子的路上,路过新栽的柳树。才三天功夫,那树苗已蹿到一人多高,嫩绿的枝条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摇曳,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树干——
指尖传来的刺痛让我猛地缩手。树皮上渗出暗红色汁液,缓缓组成两个字:谢谢。
我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一个人。
丁、丁师傅...是张明,他左手戴着厚手套,脸色比纸还白,您也看见了?
我盯着他畸形的左手:手套摘了。
张明哆嗦着摘下手套。他的无名指已经萎缩成黑紫色的肉条,指甲脱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死肉。
从昨晚上开始的,他带着哭腔说,不疼,但是...但是我能感觉到它在往下掉...
我捏了个法诀点在他眉心,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张明整条左臂缠绕着黑气,那气息正缓慢而坚定地蚕食他的生命力。
因果未消。我叹口气,刘大善人原谅了你,但天地间的报应还没完。
正说着,我额头的淤青突然灼烧般剧痛。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幻觉: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少年被绑在柳树上,周围是举着火把的人群...
丁师傅!张明的惊呼把我拉回现实。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掐着他的左手无名指,指甲已经陷入腐肉。
远处传来唢呐声——今天是王磊下葬的日子。
王磊的葬礼上,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母亲往棺材里放了枚铜顶针。
这孩子从小就想当裁缝,老太太哭得站不稳,十五岁就自己改裤子...
我心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顾不得礼节,我一把拉住老太太:王磊他爷爷是不是叫王德贵?
老太太吓得忘了哭:您、您咋知道?
我没回答,匆匆赶回借宿的院子,从褡裢里取出祖传的铜铃。阳光下,铜铃内侧刻着的德贵制三个小字清晰可见。
这铃铛是爷爷传给我的,说是特殊年代从一个老铜匠手里换来的。老铜匠姓王...
额头淤青突然跳动起来,像有颗小心脏在里面搏动。剧痛中,更多记忆碎片涌进来:
批斗台上,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抡起铜铃砸向刘大善人的右眼...
血泊中,那枚金戒指被人群踩进泥里...
一个老铜匠半夜偷偷捡走铃铛,用锉刀磨掉了表面的血迹...
原来如此。我擦去鼻血,终于明白为何铜铃能镇住刘大善人的怨气——它本身就是罪证之一。
傍晚,我独自来到新坟前。夕阳把墓碑染成血色,那棵新柳树在坟头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末端不自然地扭曲着,像条想要缠住什么的蛇。
刘公,我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前,当年的铜铃...
话未说完,香头地爆出三朵绿色火花。柳树枝条突然疯长,瞬间缠住我的手腕。树皮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般的组织。
没有疼痛,反而有种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往上爬。我惊愕地发现,那些枝条正把某种液体注入我的体内。额头的淤青随之发烫,眼前浮现出走马灯般的画面:
刘大善人给饥民发粮...
他护在一个被追打的身前...
暴徒当着他的面,把他儿子推进火堆...
最后定格在一个铜匠佝偻着背,偷偷修复染血铜铃的画面。
枝条突然松开。我跌坐在地,发现手腕上多了圈柳叶形状的纹身——和刘大善人棺材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离开大刘屯的前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在一片浓雾中行走,远处有盏飘忽的绿灯。追上去一看,是刘大善人提着旧式马灯,身旁站着个穿学生装的少年。
丁先生,刘大善人拱手,他的右眼完好,左手也不缺手指,多谢你了。
我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少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是那枚失踪的金戒指。当我接过戒指的瞬间,雾中突然伸出无数双手抓向我...
我猛地惊醒,发现窗外电闪雷鸣。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枕边静静躺着片柳叶,叶子上托着个金灿灿的东西。
是戒指!那枚传说中的金戒指!
更诡异的是,我萎缩的左手无名指——没错,我的左手无名指现在也变成了和张明一样的紫黑色,而我确信昨天它还正常。
戒指内圈刻着两个小字:。
暴雨中,我冲到张明家,硬把他拽到刘大善人新坟前。当我们并排跪下时,戒指突然变得滚烫。
接着!我把戒指抛向墓碑。就在戒指接触石碑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下,不偏不倚击中坟头那棵柳树。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柳树在雷火中非但没有燃烧,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树皮剥落处,浮现出清晰的人脸轮廓——是刘大善人安详的面容。
张明突然惨叫一声。我转头看去,他腐烂的无名指掉在地上,断面没有流血,反而迅速长出粉嫩的新肉。
而我自己的左手则传来钻心的痒——紫黑色正在褪去,但指根处留下一圈柳叶状的纹身,和右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天亮时,雨停了。村民们惊恐地发现,新坟上的柳树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干上天然形成刘公德仁之墓七个凸起的文字。
我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时,刘三爷追到屯口:丁师傅,您看...
他颤巍巍地展开一块发黄的红布,里面包着半截焦黑的指骨。
当年偷偷捡的,老人羞愧地说,现在物归原主吧。
我接过指骨,额头的淤青突然清凉如水。恍惚间,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
恩怨已清,缘法未尽。
在李二婶子家吃了顿丰盛的午餐之后,回城的长途车上,我摩挲着铜铃内侧的刻字。当汽车驶过水库时,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组成一张模糊的笑脸,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