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川处离开后,张岑没有半点歇息,带着一身尘土与满心焦灼,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到永宁府,直奔范家主宅。
沿途没有丝毫耽搁,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被冷汗浸透又风干、沾染了城外黄尘的官袍,便带着亲兵队长,径直策马冲向城西那座最为显赫奢华的府邸。
范府门前,石狮狰狞,朱门紧闭。
即便是总兵亲至,门房也只是不卑不亢地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引着张岑入内,丝毫没有半点山雨欲来前的紧迫感。
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所见皆是雕梁画栋、奇珍异宝,往来仆从衣着光鲜,神色间却难掩一丝惶惑。
这泼天的富贵,此刻在张岑眼中,却如同建立在火山口上的琉璃塔,随时可能崩塌碎裂,化为齑粉。
在气氛凝重的花厅中,张岑见到了范家的核心人物。
家主范建业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深沉,手中把玩着一对包浆浑厚的核桃,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长子范永斗在身侧伺候,眉眼间带着商贾的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次子范永金见到张岑,却是嘴角微微一撇,继续自顾自看着手中账簿。
除了范家父子,永宁府的同知、通判等几位文官,以及几位平日里与范家往来密切的卫所武将也在座,显然他们也在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
厅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茶香、熏香与无形压力的复杂气息。
“范公!”
张岑顾不上客套,几乎是劈头便道,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沈川提的条件,你们都知道了?日落之前,交出扰乱东路主谋,否则……否则他就要踏平永宁,屠……屠城啊!”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不想,范建业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淡淡道:“张总兵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沈川,不过一介莽夫,仗着些许军功,便敢拥兵胁迫上官威胁府城?他这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
“莽夫?”
张岑气得几乎要发笑,
“范公!他麾下东路军的战力,你我不是不知!
那两千五百卫所官兵可是刚从河套战场退下来的,可不是上次堡兵能相提并论,
而且军中火器犀利,子母炮、火铳齐备,军令如山,杀气冲天!
城外那阵势,你是没亲眼见到!他说要踏平永宁,绝非虚言恫吓!
更别提他还有数千兵马正在赶来!我们城内虽有近万守军,可有多少都是凑数的,你我心里应该清楚,
至于各家凑出来的家丁又能有多少?真打起来,能挡得住东路军几个时辰的猛攻?”
同知李延年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地附和:“张总兵所言甚是,下官在城头观望,东路军军容鼎盛,进退有据,绝非乌合之众,
且沈川占着清理门户、剿匪复仇的大义名分,军中士气正盛,若真开战,生灵涂炭,永宁百年繁华,恐毁于一旦啊!”
“大义名分?”
范永斗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
“他沈川一个武夫,也配谈大义?私自调兵,威逼府城,还要屠城灭族,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朝廷岂能容他!只要我们坚守几日,宣府、大同,乃至京营的援军必至!到时里外夹击,看他沈川如何嚣张!”
“坚守几日?”
张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
“范大公子!你告诉我怎么守?沈川的炮就架在西门!
他的骑兵已经封锁了所有道路!援军?等援军到了,永宁城还在不在都两说!
他沈川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敢豁出去当这个逆臣,我们就敢拿全城军民的性命陪他赌吗?!”
他环视厅内众人,尤其是那几位武将,声音悲愤:“诸位!你等士绅受我朝律法善待,
就应该担着守土安民之责!如今战事将起,祸端皆因……
皆因某些人私通外虏、牟取暴利而起!”
他目光如刀,刮过范建业父子。
“难道真要为了庇护这几人,让满城百姓、数千将士为他们陪葬吗?
这永宁城,是大汉的永宁城,不是你范家一家的永宁城!”
张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乎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希望能唤醒这些人的理智,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支持他,共同说服范家,避免这场弥天大祸。
厅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位文官面露难色,眼神交流,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挣扎。
那几位武将则大多低头不语,他们有的受过范家恩惠,有的忌惮范家势力,也有的确实对城外东路军心存畏惧。
就在这时,范建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那对核桃也停止了转动。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可怕,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张岑脸上。
“张总兵,你的担忧,老夫明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你太小看我永宁城的城防,也太高看沈川的胆量了。”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自家园林的精致景色,背对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永宁府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军近万,他沈川区区两千余人,
就算加上他后续的兵马,想要强攻而下,也要崩掉他满口牙!
攻城?他不敢!他沈川不是流寇,他是大汉东路指挥使,
他比我们更清楚攻打府城是什么性质!
一旦城破,他就算有通天的功劳,也抵不过造反的罪名!天下再无他立足之地!”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算计的精光:“他这是在讹诈!用全城人的性命,逼我们服软!
只要我们露出丝毫怯意,他就会得寸进尺!所以,我们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范永金也霍然站起,厉声道:“父亲说得对,沈川不敢攻城!
我们范家立足宣府百年,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小小军户能撼动的?
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联络宣府镇其他各家,王家、田家、贾家……他们都不会坐视沈川如此嚣张!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调集各家私兵入城协防,不予沈川任何交流机会,看他沈川能猖狂到几时!”
“你……你们……”
张岑指着范家父子,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事到如今,范建业竟还如此冥顽不灵,抱着侥幸心理,甚至还要拉上整个宣府的士绅百姓一起对抗沈川!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冰寒彻骨的失望,瞬间攫住了张岑。
他明白了,范家早已将自己的权势、财富看得比什么都重,根本不会在意一城百姓的死活,也不会相信沈川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贪婪和傲慢,已经腐蚀了这群蛀虫生而为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