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靖北侯府邸。
相较于河套总兵府的肃杀与忙碌,此间的气氛要柔和许多,但也并非全无波澜。府内深处,一所陈设雅致、暖香浮动的院落,乃是主母安红缨的居所。
昔日那个能在马背上开硬弓、舞长刀,在漠南风沙里与沈川并肩冲杀的女千户,如今身形已见明显的臃肿,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眉宇间虽残留着往日的英气,却更添了几分为人妻、即将为人母的温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身孕已有六个多月,安红缨能清晰地感受到腹中小生命的每一次胎动,这让她欣喜,也让她愈发坚定了某个念头——是时候从杀伐征战的前线彻底退下来了。
漠南之战后,看着沈川一步步走向更高的位置,肩负起更重的责任,她心中那份“为他管理好后宅,让他无后顾之忧”的想法便日益强烈。
怀孕,更是加速了这个进程。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的山寨女儿,她是靖北侯夫人,是未来侯府继承人的母亲,她的战场,已经从沙场转移到了这深宅内院。
而作为当家主母,眼下她认为最紧要、也最关乎沈家未来的头等大事,便是为夫君纳妾。
这个念头,并非出于妒忌,恰恰相反,是源于这个时代赋予主母的责任感,以及一种务实的考量。
沈川已贵为靖北侯,圣眷正隆,前程似锦,岂能只有她一房妻室?
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是大家族兴旺的根本。
更何况……安红缨抚着肚子,脸上微微发热,她虽性情豪迈,却也知床笫之事,夫君正值壮年,精力旺盛,自己如今有孕在身,日后生产、哺育,总有不便之时,若能寻一两个温婉可心的人儿替自己分担,既能拴住夫君的心,不至于被外头的野花沾染,也能显示自己作为主母的贤德大度。
这个想法,她并非独自盘算。沈川的两位姐姐,沈颜和沈蓉,早已被她“拉拢”了过来。
沈家二老去世得早,长姐如母,沈颜性格温良持重且泼辣,沈蓉则更活泼些但却内向。
她们对这位能文能武、为弟弟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又为沈家怀上血脉的弟媳极为满意和疼爱。
对于安红缨“为沈家开枝散叶”的提议,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三人俨然结成了一个“催婚纳妾同盟”。
而目标,也早已物色好——保安州知州孙庆的嫡女,孙婉儿。
孙庆是个精明的官员,沈川这棵新近崛起的参天大树,他岂能不想着靠上去?
得知侯府主母有孕,且透露出为侯爷寻觅良妾的意思后,他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孙婉儿年方二八,容貌清丽,知书达理,尤擅音律女红,在保安州颇有才名。
孙庆近来可谓是绞尽脑汁,夫人、女儿轮番上阵,以各种名目邀请安红缨和沈家姐妹赴宴、听曲、赏花,礼物更是如流水般送入侯府。
安红缨见过孙婉儿几次,确实是个温婉娴静、举止得体的大家闺秀,模样也周正,配得上侯府的门楣。
沈颜和沈蓉也对孙婉儿印象颇佳,觉得她性子柔和,将来定能与红缨和睦相处,不会生出什么宅斗风波。
于是,这“同盟”内部迅速达成一致:孙婉儿,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今,只待最关键的人物——沈川回府,便可敲定这桩“美事”。
这日,沈川自总督府与卢象升、满桂议事后回府,先去拜见了两位姐姐,叙了家常,便被沈颜笑着推到了安红缨的院子:“快去看看红缨吧,她日日念叨着你呢,也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沈川踏入房门,便见安红缨正由丫鬟扶着,想在软榻上坐得更舒服些。
他连忙上前,亲自扶住她,语气带着责备与疼爱:“身子重了就别乱动,有什么事让下人做,或者等我回来。”
安红缨看着他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挺的面容,心中柔软,笑道:“哪有那么娇贵,你回来就好。”
她示意丫鬟退下,室内只余夫妻二人。
闲话了几句河套与宣府之事后,安红缨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
她握着沈川的手,目光恳切而坚定:“夫君,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拖了。”
“哦?何事让夫人如此郑重?”沈川有些好奇。
“是为你纳妾之事。”安红缨直接说道,“如今你已封侯,沈家门庭不同往日,开枝散叶乃是大事,
我如今这身子,眼看越来越不便,日后生产、带孩子,总有照顾不周之处,我与大姐、二姐商议过了,
都觉得保安州孙知州家的千金,孙婉儿,品貌端庄,性情温顺,是个极好的人选,
孙家也有此意,不若择个吉日,便将婉儿妹妹迎进门来,也好……也好替我分担些,免得你……无人照料。”
说到最后,她脸颊微红,声音也低了下去,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沈川闻言,顿时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安红缨如此郑重其事,竟是催他纳妾。
看着妻子因怀孕而更显圆润的脸庞,以及那双虽然努力表现大度却仍藏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了解安红缨,她并非那等工于心计、只知争宠的寻常妇人。
她此举,是真真切切地在为沈家的未来考虑,在为他考虑,甚至……是在为她自己产后可能面临的“失宠”风险做未雨绸缪的打算。
这份心意,他懂,甚至有些感动。
但是……
沈川轻轻反握住安红缨的手,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红缨,你的心意,我明白。大姐二姐的心思,我也知晓,孙家小姐……想必是极好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只是,眼下实在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
“为何?”安红缨追问,“不过是纳一房妾室,又不需要你如何操办,一切有我和大姐二姐张罗便是,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
沈川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看到了西域的黄沙戈壁:“夫人,非是推脱,河套大军即将西征,粮草、军械、兵力调配、战术推演,千头万绪,皆需我亲自决断,
此战关乎国朝西域战略,关乎数万将士性命,更关乎我沈思远能否在朝堂、在边镇真正立足,
此时此刻,我心中除了战事,实在容不下其他。”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安红缨:“更何况,大军出征在即,主帅却忙于纳妾,传将出去,像什么样子?
朝中御史的笔,边镇将士的眼,都看着呢。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也会让陛下和卢总督如何看待我沈川?”
安红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她自然明白沈川所说的道理,主帅的言行,确实影响着军心士气。
沈川见她神色松动,语气更加柔和,带着几分歉意:“红缨,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沈家好,
你如今怀着我们的孩子,已是辛苦万分,还要为我操心这些,是我思虑不周,
纳妾之事,不急在这一时,待我西征归来,西域平定,届时若你仍有此意,我们再议,可好?”
他伸手,轻轻抚上安红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小小的生命力,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期待与温情:“眼下,你安心养胎,顺利为我们生下孩儿,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其他的,都暂且放下。”
安红缨看着夫君坚定的眼神,听着他合情合理的解释,心中那点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小小失落,终究被更深的理解和支持所取代。
是啊,他是要做大事的人,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用家事绊住他的脚步。她终究不是那种只知内宅争斗的妇人,她是曾与他并肩驰骋的安红缨。
她最终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沈川肩上,低声道:“好吧,都依你。西征之事要紧。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凯旋。”
沈川拥着妻子,心中一片宁静与坚定。家宅的安宁,妻儿的期盼,是他征战中最柔软的后盾,也是他必须胜利归来的理由。
至于纳妾……他心中暗叹,或许将来不可避免,但至少不是现在。
他的剑锋,只能指向西方的敌人。
侯府内的这一场小小“风波”,暂时平息了下去。
然而,孙家那边,以及沈家内部关于子嗣传承的期盼,却并未因此消散,只是被推迟到了未知的、西征之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