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叶尔羌城。
城墙上的“沈”字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汉军巡逻队的火把如同移动的星辰,在残破的街巷间规律地划过。
在这片肃杀与新秩序初立的寂静中,一道瘦削而敏捷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阴影,潜行至一段因炮火崩塌、尚未被汉军完全封锁的城墙缺口处。
正是鸟不离。
他换上了一身脏污的平民短褐,脸上涂抹着烟灰,背着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行囊,里面除了少许干粮清水,便是阿不都克汗王那枚贴身携带、象征着最后权威的雄鹰金环戒指,以及一封字迹潦草、浸透着汗王无尽怨毒与哀求的密信。
此刻的他,心中没有使命必达的豪情,只有无尽的悲凉、恐惧,以及一丝对故国命运的彻底绝望。
回头望了一眼在黑暗中如同巨大怪兽匍匐的王宫轮廓,鸟不离咬了咬牙,如同狸猫般钻过瓦砾缝隙,滑下残破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城外的茫茫夜色与戈壁风沙之中。
他熟悉叶尔羌周边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水源,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本事了。
一路向北,风餐露宿,躲避着汉军可能的游骑和沿途因战乱而滋生的马匪。
往日的汗国重臣,如今如同丧家之犬,心中的屈辱与阿不都克那疯狂的嘱托反复煎熬着他。
他知道此行无异于与虎谋皮,准噶尔汗国巴图尔珥台吉的贪婪与野心,远比汉军更加赤裸和危险。
但此刻,他,以及他身后那个已经事实上灭亡的汗国,还有什么选择呢?
十数日后,风尘仆仆、形容枯槁的鸟不离,终于抵达了准噶尔汗国的王庭所在——伊犁河谷。
相较于叶尔羌城的混乱与颓败,这里呈现出一种粗犷而旺盛的活力。
通报,等待,再等待。
鸟不离的“叶尔羌特使”身份,在准噶尔人眼中并无多少分量,尤其是作为一个已然亡国的“特使”。
他像一件被遗忘的货物,被安置在一顶偏僻破旧的小帐篷里,只有浑浊的马奶酒和硬得硌牙的肉干果腹。
终于,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得到了觐见的许可。
不是在那象征最高权力、装饰华丽的金顶大帐,而是在一处用于议事、更显务实(甚至有些简陋)的牛皮大帐内。
巴图尔珥台吉高踞主位,他并没有穿戴多么华丽的服饰,但那双深邃如鹰隼、充满了权力欲和审视光芒的眼睛,让鸟不离感到一种比面对沈川时更为原始的压力。
帐内两侧,坐着几位准噶尔的核心贵族和将领,包括曾在多不通戈壁与王骥交过手、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某位将领。
“叶尔羌的鸟儿,不在巢里待着,怎么飞到我准噶尔的草原上来了?”
巴图尔珥台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直接用了“鸟儿”的谐音称呼鸟不离,轻蔑之意不加掩饰。
鸟不离压下心中的屈辱,匍匐在地,双手捧上阿不都克的金环和密信:“尊贵的珥台吉,长生天和真主庇佑的草原雄鹰,
我奉我主阿不都克汗王之命,带来他最诚挚的问候与最迫切的恳求!”
侍卫将信物和密信呈上。
巴图尔珥台吉漫不经心地拿起那枚金环看了看,又展开那封密信。
信的内容他大致猜得到,无非是哭诉汉军残暴,恳求出兵相助,承诺厚报之类。
他看完,随手将信纸丢在面前的矮几上,脸上露出一丝讥诮。
“阿不都克?就是那个被汉人几炮就轰开城门,吓得屁滚尿流献印投降的汗王?”
帐内响起一阵毫不客气的哄笑声。
那位败军之将更是冷哼道:“连三千骑兵都挡不住的废物,也配来求援?”
鸟不离脸涨得通红,却不得不强忍,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而有说服力:
“珥台吉明鉴!汉军之来,其势汹汹,所用火器战法,确非西域旧制所能敌,
我主一时不察,为其所乘,确有过失,然汉人之志,绝非仅一叶尔羌,
沈川此人,野心勃勃,欲效汉唐故事,尽收西域于囊中,
今日灭我叶尔羌,明日兵锋所指,焉知不是准噶尔之丰美草场、通往玉兹国商路要冲?”
他观察着巴图尔珥台吉的神色,见其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继续加紧游说:
“沈川在河套厉兵秣马,推行汉法,收纳流民,其志不小,
若容其消化叶尔羌,站稳脚跟,以其精兵利器,挟新胜之威,北上与珥台吉争雄,
届时孰胜孰负,犹未可知啊,汉人有言,‘唇亡齿寒’,我叶尔羌虽暂遭不幸,然国中百姓,心念故主,
恨汉人入骨!贵族之中,亦多有忠义之士,暗中积聚力量,只待王师一至,便可里应外合!”
他顿了顿,抛出了阿不都克承诺的,也是他认为最能打动准噶尔人的条件:
“我主承诺,若珥台吉肯仗义出兵,助我主光复故土,驱除汉寇,
愿将叶尔羌积攒百年之财富,半数奉献于珥台吉帐前,
此外,叶尔羌愿永为准噶尔之藩属,岁岁朝贡,马匹、牛羊、女子,
但有所需,无不应允,亦可与珥台吉共享!”
财富、藩属、商路……
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益,果然让帐内的准噶尔贵族们眼神热切起来。
巴图尔珥台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不语。
他当然知道鸟不离的话有夸大和诱骗的成分,叶尔羌的财富恐怕早已被汉军和阿克塞斯刮过一遍,所谓的“忠义之士”也未必可靠。
但鸟不离有一点说得对,沈川和这支汉军,确实是准噶尔未来称霸西域的巨大威胁。
趁其立足未稳,以援助叶尔羌复国为名,进行一场打击,似乎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赢了,可获巨利,削弱强敌;输了,损失的也是一些奴隶兵,他准噶尔本部元气无损。
“出兵嘛,”巴图尔珥台吉终于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盯着鸟不离,“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准噶尔的勇士,不能白白流血,
你主承诺的财富,须得先付一半作为定金,此外,我军出兵,需得有个名头,更要让那沈川不敢小觑……”
他心中迅速盘算:沈川兵力约七千,加上可能收编的部分叶尔羌降卒,总数应不过万。
要形成威慑并确保战果,需派出精锐。
但为了保存实力和虚张声势……
“这样吧,”巴图尔珥台吉做出决定,“本台吉可派一万两千精锐,助你主复国,
其中四千为善用驼炮与火枪的精骑,八千为久经战阵的步兵,
不过,对外须号称八万大军!以壮声势,震慑汉军!
你回去告诉阿不都克,让他准备好约定的财富,并在约定地点接应大军,
待我军击破汉军,收复叶尔羌城,再付清剩余部分。”
一万二千,号八万!鸟不离心中一震,既为争取到出兵而稍松一口气,又为准噶尔这虚实结合的策略感到凛然。他知道,这“八万”的数字,既是吓唬汉军,也是在向他、向阿不都克,展示准噶尔的“强大”与“慷慨”。
“多谢珥台吉!长生天必将铭记您的恩德!我主必不负所托!”
鸟不离连忙叩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叶尔羌残存的命运,将彻底绑在准噶尔这辆战车上,而驱车的人,绝不会在意车轮下曾经的盟友是死是活。
交易达成,密约立下。
鸟不离怀揣着准噶尔方面的信物和回函,再次踏上潜回叶尔羌的险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