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柳树湾村温柔地包裹。我们家的堂屋里,油灯早已吹熄,只有窗外稀疏的星光和远处偶尔的虫鸣,提醒着时光的流淌。这一晚,我们睡得格外早。
晚饭后,娘便催促着我们收拾妥当。她先是检查了我和哥哥明天要穿的衣物——还是那身月白色的交领襦裙,和那套半新的深蓝色短打,都已洗净晾干,平平整整地叠放在各自的床头。哥哥那套衣服上,娘还特意用烧热的陶罐熨烫了一下,压得板板正正,连一个褶皱都难寻。我的裙子她也用手细细捋过,确保裙摆的垂顺。
“行了,都收拾好了,今晚都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是大事,可不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娘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
“嗯,娘,您也早点歇着。”哥哥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然后归于寂静。
我和娘也回到了我们共同的房间。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地朦胧的银辉。我脱下外衣,钻进被窝。被褥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净,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感和淡淡的皂角香气。我侧过身,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身旁娘的胳膊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上她温暖而略显粗糙的臂膀。
这个动作已经成了我入睡前的仪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份温暖和安稳是真实存在的,才能驱散深藏心底、偶尔还会冒头的、关于漂泊与孤独的寒意。
黑暗中,我能听到娘平稳的呼吸声。但我知道,她或许也和我一样,并没有立刻睡着。白天柳二叔交代的那些流程,明天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还有……我们之间那层刚刚捅破却仍需时间消化的窗户纸,可能都在她脑海里盘旋。
安静了片刻,我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娘……”
“嗯?”娘立刻应了,声音里没有睡意,显然也在醒着。
我紧了紧抱着她胳膊的手臂,将脸更贴近些,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您看到的这个小小的我,就是十岁多几个月而已。我的灵魂……是三十岁。您……您就当我是‘少年老成’吧。” 我把那个在现代常用的词搬了出来,试图用一种轻松点的方式,去化解那份因年龄和经历错位而产生的微妙尴尬。说完,我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说法,娘是否能理解和接受。
黑暗中,我感觉到娘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些许哭笑不得的意味。
“你呀!”娘的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拍了拍我搂着她胳膊的手背,“你就是太敏感了。你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连你这个‘少年老成’的人,都接受不了,在‘那里’大哭大叫的,还不许我们这些人有个适应的过程吗?”
她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我心头的忐忑。原来,娘不是无法接受,她只是需要时间。就像我自己,在空间里得知真相时,不也经历了从震惊、茫然到崩溃发泄,最后才慢慢平复接受的过程吗?我又怎么能要求娘和哥哥立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呢?
心里豁然开朗,那股紧绷感瞬间消散。我把脸在她胳膊上蹭了蹭,声音里带上了撒娇和释然的意味:“好!好!让娘和哥哥好好适应,我自己也在努力适应呢。咱们一起努力,争取在搬进新家之前,都适应好!”
“嗯,好。”娘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她再次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睡吧,明天还有的忙呢。养好精神最重要。”
“嗯,娘晚安。”
“晚安,画儿。”
这一次,我是真的感到了困意。抱着娘温暖的胳膊,鼻端萦绕着熟悉安心的气息,心里那点残存的纷乱彻底沉淀下去。闭上眼睛,没多久,意识便沉入了无边黑暗的、安稳的睡眠中。
一夜无梦。
再次睁开眼时,窗纸外已经透进了青灰色的天光,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我轻轻松开娘的胳膊,坐起身。娘几乎也在同一时间醒来,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多言,默契地开始穿衣起床。
厨房里,哥哥已经打好了洗漱的井水,冰凉的水激得人精神一振。早饭是昨晚就准备好的——热一热剩下的杂粮馒头,熬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就着清脆的腌萝卜条。我们吃得很快,但气氛并不紧张,反而有种平静的期待。
吃完早饭,天光已经大亮。哥哥主动去打扫前院,将昨夜可能被风吹落的树叶扫干净,又把水缸盖盖好,柴垛整理得更齐整。娘则把堂屋和厨房都仔细擦拭了一遍,尽管今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不会在家。我也把自己和娘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将被褥叠放整齐。
我们都没有说话,各自忙碌着,但一种无形的、共同为一件重要事情做准备的庄重感,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连平日里清晨惯有的鸡鸣犬吠,似乎都识趣地安静了许多。
当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院落时,我们都已收拾停当,换上了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我站在堂屋门口,借着晨光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和发髻——双丫髻梳得一丝不乱,月白色的裙子干净素雅,衬得脸色也明亮了几分。哥哥穿着那身深蓝色短打,头发梳得整整齐,黝黑的脸上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精神气。娘也换上了那件最好的藕荷色褂子,深灰裙子,头发挽得紧实,插着那根光滑的木簪,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精神。
“都好了吗?”娘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眼神温和而坚定。
“好了,娘。”我和哥哥异口同声。
“那咱们走吧。”
我们锁好院门,一家三口,迎着初升的朝阳,踏上了通往村西头新宅的那条路。晨风微凉,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吹拂在脸上,让人神清气爽。脚步踩在泥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的新宅,要上大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