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依言站定。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手心有些湿润,但更多的是即将参与重要仪式的郑重感。哥哥的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绷紧,嘴唇抿着,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祭台和屋架。娘则微微垂着眼,双手在身前交握,看似平静,但我能看到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
柳二叔见我们准备妥当,又看了看天色,与旁边一位负责看时辰的老工匠低声交谈了两句。那老工匠抬头眯眼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揣着的一个简陋的日晷模型,对柳二叔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二叔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祭台和屋架,同时也面向外围越聚越多、翘首以盼的村民。他整了整衣襟,用那极具穿透力的洪亮嗓音,高声宣布:
“吉时已到——!”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让原本就充满期待的现场气氛瞬间达到了顶点。所有的嘈杂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祭台前,聚焦到了我们一家和柳二叔身上。
“柳氏新宅,上梁大吉仪式——”柳二叔的声音庄重而富有节奏感,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现在开始——!”
“净手——”
有学徒端上清水盆。我们一家三口,以及柳二叔和几位年长的工匠代表,依次上前,象征性地清洗双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冰凉的清水让我精神更加集中。
“奉香——”
柳二叔亲自点燃三炷粗大的高香,烟气笔直升起。他转身,将香郑重地递到早已站在指定位置的哥哥面前。哥哥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他深吸一口气,面向祭台和堂屋方向,神情无比肃穆。我看到他握香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手臂却很稳。他依着柳二叔低声的提示,缓缓转向东方,深深一揖;转向南方,再一揖;转向西方,第三揖;最后转向北方,完成第四揖。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沉稳、充满了虔诚。然后,他转身,将三炷香稳稳地、笔直地插入香炉之中。香烟袅袅,盘旋上升。
“跪拜——”
在柳二叔的唱喏下,我们和几位工匠代表一起,面向祭台和屋架跪下,行三叩首大礼。额头触地,感受到身下土地传来的微凉与坚实,我心中默念:愿此梁安,家宅宁,人康健,福绵长。
“奠酒——”
哥哥再次上前,从柳二叔手中接过盛满清水的陶碗。他双手捧碗,神情凝重,将碗中清水从左至右,缓缓地、均匀地洒在祭台前的土地上。清水渗入干燥的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迹,仿佛真的将一份祈愿,融入了这片即将承载我们未来生活的土地。
祭拜的环节庄重而流畅地完成。柳二叔展开祭文,用古朴的腔调诵读,禀告天地神灵、鲁班先师,今日柳氏新宅上梁,祈求保佑云云。
然后,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柳二叔转身,面向那根系着红绸的“喜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喜庆和昂扬:
“吉时到——上、大、梁——!”
这一声如同号角。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柳二叔看向我和哥哥。我们早已得到示意,立刻并肩上前,走到那根“喜梁”旁。哥哥在左,我在右。那梁木确实不重,是选的上好杉木,笔直轻巧。我们一人握住一端系着红绸的部位。
“起——!”柳二叔喝道。
我和哥哥同时用力,将“喜梁”稳稳抬起。红绸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鲜艳夺目。我们抬着它,步伐一致,朝着堂屋主梁旁那个预先留好的、垫着红纸的卡槽走去。脚下的地面尚不平整,但我们走得很稳,很慢。我能感觉到哥哥手臂传来的力量,和他刻意配合着我脚步的节奏。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根小小的“喜梁”和我们身上,现场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架木料的轻微呜咽。
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终于,我们来到主梁旁。在柳二叔的指引下,我们将“喜梁”的一端,对准卡槽。
“放——!”
我们同时松劲,小心翼翼地将“喜梁”安放进去。尺寸严丝合缝,“喜梁”稳稳地落在了主梁之侧,红绸垂落,红纸耀眼。
“礼成——兄妹齐心,家宅永固——!”柳二叔高声贺道。
我和哥哥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完成重任的轻松和喜悦。然后,我们一同转身,面向那并排而立的主梁和喜梁,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好——!”围观的村民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和掌声,气氛瞬间从肃穆转向欢腾。
柳二叔示意学徒点燃鞭炮。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顿时炸响,红色的纸屑如同欢庆的花雨漫天飞舞,硝烟味弥漫开来,驱散了仪式最后的庄重,带来了无比的热闹和喜庆。
鞭炮声中,柳二叔将一个系着红绳的、装满混合了铜钱、糖果、红枣、花生、小馒头的竹篮递到我手里,指了指旁边早已搭好的、仅有三四级台阶的稳固木梯,大声道:“画丫头,该你啦!上去,撒吉物,把咱们家的喜气,分给乡亲们!”
我接过沉甸甸的篮子,深吸一口气,在一位婶子的搀扶下,稳稳地爬上了木梯,站到了那个距离地面不过一米多高的安全平台上。站在这里,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下方密密麻麻、仰着笑脸的村民,能看到娘和哥哥鼓励的眼神,能看到柳二叔含笑点头,也能看到我们那初具规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的新家屋架。
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归属感和分享喜悦的情绪,充盈了我的心胸。我定了定神,将手伸进篮子里,抓起满满一把混合的吉物,用力向着前方、向着阳光最灿烂的方向,高高扬起手臂,撒了出去!
金黄的铜钱、彩纸包的糖果、红艳艳的枣子、饱满的花生、雪白的小馒头……如同带着祝福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向下方的土地和人群。
我提高了声音,用我能发出的最清亮、最喜悦的嗓音,喊出了早就想好的吉祥话:
“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
又是一把吉物撒出。
“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
再撒一把,这次撒向更远些的人群。
“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
“抛梁抛到北,金银财宝堆满屋——!”
每喊一句,就撒出一把吉物。铜钱落地叮当作响,孩子们欢呼着争抢糖果红枣,大人们也笑着弯腰去拾寓意吉祥的花生馒头,沾沾喜气。欢笑声、叫好声、争抢的嬉闹声,与尚未散尽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最热闹、最接地气的喜庆乐章。
我站在小小的平台上,一遍遍地将篮子里的吉物撒出去,看着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洋溢的笑容,看着阳光照耀下我们那渐渐成型的新家,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这根梁,不仅仅撑起了未来的屋顶,似乎也稳稳地安放了我这颗曾经漂泊无依的心。家,真的在一步步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而这份喜悦,能与这么多人分享,这种感觉,真好。
篮子渐渐空了,我的手臂也有些酸,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