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紧紧包裹着河岸。风穿过枯死的芦苇丛,发出尖锐又似呜咽的嘶鸣,卷起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腐败味道,一股脑地灌入我口鼻。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冰冷的刀片,切割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喉咙和肺叶。
我趴在冰冷黏滑的泥泞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左肩已不再是单纯的疼痛,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皮肉仿佛失去了活力,变得僵硬、麻木,触摸上去,如同在触摸一块正在缓慢失去温度的冻肉。而在这僵死的表层之下,那股地脉阴寒正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度,向着肩胛骨深处、向着心脉周遭侵蚀、渗透,带来一阵阵内脏被无形冰手攥紧般的窒息与钝痛。
三枚歪斜刺入穴位的银针,带来的那点微弱刺激,早已被更庞大的阴寒浪潮淹没。它们歪歪扭扭地立在乌青发黑的皮肉上,像三根可笑的、试图阻挡雪崩的枯草。
必须找到地阴蕨!
这个念头是支撑我没有彻底昏迷过去的唯一支柱。我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手肘和膝盖,在冰冷的泥地里艰难地向前爬行。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肩伤,带来眼前阵阵发黑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哼。泥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与体内的高烧形成诡异的对比,让我在极寒与燥热的地狱间反复煎熬。
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借着远处那不知是渔火还是鬼火的微弱光亮,分辨着脚下。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扫过每一片背阴的土坷垃,每一处积水的洼地,每一丛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形态各异的杂草。
“幽暗水泽之畔,背阴潮湿,近水而居……其叶如掌,色墨绿,叶背有银灰色孢子囊群……”
曾祖父笔记中那模糊的字迹,在我脑中反复回响。我努力回忆着那简陋草图的大致形态,与眼前所见一一比对。
不是……这丛不是……那种也不是……
时间在绝望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体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意识也开始出现断片般的恍惚。好几次,我几乎要一头栽进冰冷的泥水里,再也爬不起来。
难道……猜错了?这里根本没有地阴蕨?还是它本就极其稀少,早已被我错过?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比河水的冰冷更甚。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听天由命地瘫倒在泥泞中等死时,我的右手在摸索中,突然触碰到了一簇与其他杂草触感截然不同的植物!
它生长在一处背风的、半浸在河水里的岩石缝隙中,位置极其隐蔽。触手冰凉!不是河水的那种湿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指尖的、源自植物本身的极致寒意!
我心中一颤,用尽最后力气扒开遮挡的枯草,凑近那点微光看去。
只见那簇植物约莫巴掌大小,叶片呈暗沉的墨绿色,形态确实如同摊开的手掌,五指分明,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而在那墨绿叶片背面,借着微弱的光,依稀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如同覆盖着一层银灰色粉尘的斑点!
地阴蕨!真的是地阴蕨!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我几乎要哭出来,右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簇地阴蕨连根拔起。它的根系带着河底的黑泥,入手更是冰寒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顾不上许多,我立刻按照笔记中“汁液可暂抑阴煞之气”的记载,将地阴蕨的叶片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苦涩与冰寒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那味道冲鼻辣眼,几乎让我立刻呕吐出来!但我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吞咽着那混合着植物纤维和冰冷汁液的、如同泥浆般的混合物。
汁液滑过喉咙,所过之处,仿佛连食道都要被冻结!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与体内阴寒同源却又带着某种“安抚”意味的凉意,开始向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有效!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盘踞在肩头、正疯狂向内侵蚀的阴寒之气,仿佛遇到了某种“同类”的呼唤,躁动的势头明显一滞!虽然并未立刻消退,但那种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深入的刺痛和麻木感,竟然……减轻了!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减轻,但在这无尽的痛苦深渊中,这一点点的缓解,不啻于仙露甘霖!
我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将那一小簇地阴蕨的汁液尽数榨取、吞下。直到口中只剩下干涩的纤维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苦涩余味。
做完这一切,我虚脱般地瘫倒在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体内那冰与寒的诡异平衡。肩头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坏的锐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相对“温和”的、持续的钝痛与冰冷。
暂时……压制住了。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怀里的《镇龙木》似乎也因为地阴蕨汁液的介入,那微弱的温润波动变得稳定了一些。
但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笔记中明确提到“有微毒,不可久服”,而且这只是“暂抑”。我必须尽快找到彻底化解这阴寒的方法,或者……找到能解读《星枢衍阵图》、运用其力量的高人。
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湿烂的笔记。既然地阴蕨的记载是真的,那么笔记中其他内容,或许也隐藏着更多的线索。
我强撑着精神,在微光下,继续翻阅那些模糊的纸页。大部分内容依旧难以辨认,但在记录“观星殿”外殿势力分布的段落边缘,我注意到了一行之前因为水渍晕染而忽略的、更加潦草的批注:
“……‘星商’沈重,活跃于津门、营口水道,疑与关外‘参帮’、‘金党’有染,其货栈‘昌隆号’或为据点……”
沈重?!是那个沈先生的名字吗?!昌隆号?!货栈?!
还有关外“参帮”、“金党”?
这些陌生的名词,似乎指向了更庞大、更复杂的势力网络!
而在这行批注下方,还有几个几乎被水完全泡烂的字,只能勉强认出“……墟……忌……东北……归……”等残缺的字眼。
归?归哪里?东北?难道曾祖父暗示,解决这一切的关键,或者“观星殿”秘库的线索,在东北?
我心中震动,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死死记在脑中。
就在这时——
“哗啦……”
远处的河面上,隐约传来了不同于风声和水浪的、某种……船桨划动水面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处!
我猛地一个激灵,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漆黑的河面。
只见几点摇晃的、如同鬼火般的灯光,正沿着河岸,缓缓向着我所在的这片区域靠近!灯光下,隐约可见几艘小船的轮廓!
是沈重!他果然派人沿着河岸搜索过来了!
危机,并未解除!地阴蕨带来的短暂喘息,即将结束!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看了一眼手中那株已经被嚼烂的地阴蕨根茎,将其残余部分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我忍着周身剧痛,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离河岸,向着身后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荒草甸深处,踉跄着遁去。
怀揣着以巨大代价换来的短暂安宁,和笔记中指向东北的残缺线索。
我,再次踏上了亡命之途。
而这一次,方向,似乎隐约指向了那片更加广袤、也更加神秘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