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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五日的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幔帐,沉沉笼罩着辽西大地。宁远城头,零星的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将士疲惫而警惕的面容,也映照着兵备道袁崇焕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

不过短短两日血战,宁远守军伤亡已逾两千,其中战殁者超过千人。这意味着守城兵力十亭中去了一亭还多,许多熟悉的、鲜活的面孔,永远倒在了冰冷的城墙上下。袁崇焕扶着冰冷的垛堞,指尖传来的寒意,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他并非仅仅忧虑自己可能成为一个无兵可用的“光杆兵备道”,他更深切地恐惧着,若再这般消耗下去,不出数日,宁远城便将真正陷入无兵可守的绝境。届时,这座关宁防线的咽喉重镇,以及城内的数万军民,将面临何等命运?他不敢深想,唯有将那不屈的意志如同楔子般,更深刻地钉入自己的骨髓。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建奴大营,中军金帐之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凝重的气氛。被誉为“天命汗”的奴酋野猪皮,脸色阴沉得如同帐外的夜色,他的心,同样在滴血。

“两天……仅仅两天!”老奴野猪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他环视帐内一众贝勒、旗主,“我八旗勇士,折损两千有余,阵亡者近千!这相当于整整三个牛录的精锐,葬送在了宁远城下!”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清楚,大金国看似兵锋鼎盛,实则举族能战之兵,不过二百余牛录,满打满算也就六七万人。宁远这块骨头,才刚刚啃了两天,就崩掉了三颗牙,若是每座明军城池都要付出如此代价,别说入主中原,恐怕这大金国离无兵可用也就不远了。这损失,如同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老奴野猪皮的心头,痛彻心扉。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大贝勒,个个脸色难看。他们是被实实在在“打疼了”,也被这前所未见的守城火力“打醒了”。骄傲如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继续强攻硬打,绝非良策。

“汗阿玛。”大贝勒代善率先开口,语气沉重,“宁远城火器犀利,袁蛮子守意志坚决,再这般强攻下去,恐非良策。”

“是啊,汗阿玛,儿臣等恳请暂缓攻城,另寻他法。”其余贝勒也纷纷附和。

这时,一向沉稳的四贝勒洪台吉上前一步,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汗阿玛,诸位贝勒。我大金军善于机动,长于野战,凭借骑射之利,纵横驰骋,无往不利。然则,攻打宁远这等墙高炮利的坚城,确非我军所长。在未能获取红衣大炮等攻坚利器之前,儿臣以为,我大金当扬长避短,设法诱敌出城,于野战中聚而歼之,方为上策。”

洪台吉这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既点明了己方短板,又提出了可行的方向,可谓说到了野猪皮的心坎里。他看着这个日益显露出过人智慧和沉稳气度的儿子,阴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野猪皮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案上的简陋地图,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决断后的冷厉:“既然如此,那我大军便避实就虚,转而去打明军的软肋!”

“汗阿玛,您的意思是……”洪台吉目光微动,似乎已有所猜测。

老奴野猪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越过宁远城,最终重重地点在东南方向海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那里标注着两个小字——觉华。

“觉华岛?”代善等人面露疑惑,唯有洪台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正是此处!”野猪皮声音斩钉截铁,“据可靠消息,此岛乃明军在辽西囤积粮秣、军械之重地,存有粮草无数,船只数百!岛上守军,大半是未经战阵的山东、登莱弱旅。拿下此岛,不仅能获取我大军急需的补给,更能断宁远一臂,泄我心头之恨!”

“可是汗阿玛,”一贝勒茫然道,“我等并无水师,如何渡海攻岛?”

奴酋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抬手向上指了指帐顶,仿佛意指那酷寒的老天:“眼下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连日来哨探屡次回报,自龙宫寺往东,海面已冻结实。今日更有哨骑踏冰试探,行出数里,冰层依旧坚厚如石,人马可行!此乃天赐通道!”

“汗阿玛。”洪台吉适时接过话头,补充道,“儿臣建议,为保万全,可再等上一到两日,待海面冰层冻得更为厚实坚固,届时再遣精兵强将,踏冰突袭,必能一举奏功,将岛上物资尽数据为我大金所用!”

“好!就依老八所言!”老奴哈哈大笑,心中阴霾仿佛驱散了不少,对这个智谋深远的儿子,越发看重。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宁远动向,各部暂缓攻城,养精蓄锐,准备转攻觉华岛!”

就在建奴悄然调整兵锋所指之际,觉华岛上的备战工作,也已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一连两日,除了自愿留下协助防守的千余青壮外,岛上原有的商民以及龙武前营的两千多老弱病残,已全部搭乘登莱团练水营的船只,分批撤离,目的地直指登州潘家堡。潘浒承诺,这些人抵达后,愿务农者分给田地,愿务工者安排活计,总之予以妥善安置。此举不仅极大地减轻了岛上的后勤负担和人道压力,更附带了一个关键效果——那些可能混迹在商民中的建奴细作,也被一并“请”走了。自此,建奴失去了窥探岛上虚实最直接的眼睛,他们对觉华岛的认知,将停留在“守军大半是未经战阵的鲁兵、登莱兵”这一过时情报上。

对于龙武前营,潘浒的承诺亦是说到做到。自屯粮城守军和龙武前营中精选出的四千精壮,连续数日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伙食——大块肥肉,管饱的肉包,充足的油水让他们脸上原本的菜色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红润与油光。身体的底子,正被快速夯实。

同时,他们的装备也迎来了脱胎换骨的更新。人手一支仿制拿破仑时期“查尔维特”1805年式的燧发前装步枪,虽然训练时间短暂,无法掌握复杂的排队枪毙战术,但依托坚固工事进行防御射击,已是绰绰有余。头上是带着红缨的八瓣钢笠盔,脸上有铁质护面,身上穿着内镶铁片的布面甲,脚上是结实的包铁战靴。这支焕然一新的火枪队,将作为辅助力量,协助登莱团练进行防御。

然而,在潘浒内心深处,对这支匆忙武装起来的部队,期望值并不高。他清楚地知道,饭要一口口吃,兵要一日日练。他如此投入地武装他们,首要目的乃是兑现承诺,进一步拉拢金冠、姚抚民等将领,换取他们对“诱敌深入”计划的绝对支持与配合。他甚至不屑于玩什么“掺沙子”、派遣基层军官以图控制的权术手段。他深知,活在三百九十多年前的这些古人,或许不明白何为“东风速递”,不清楚机枪速射炮面前“满万不可敌”是何等笑话,但这绝不代表他们愚蠢或缺心眼。真诚的合作,远比拙劣的算计更为有效。

况且,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潘浒确实看不上这些底子薄、素质参差不齐的兵员。相比之下,他更偏爱自家团练里那些通过严格选拔、憨实敦厚、身家清白的农家子弟。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勾勒未来的蓝图——若有机会,定要亲往那戚家军的兵源之地义乌,招揽一批悍卒苗子,严格操练,打造出一支真正属於自己的强军。

为了将那致命的“请君入瓮”之策执行到位,潘浒与金冠、姚抚民等人反复推敲,最终敲定了一条“诡计”。大致便是,派出部分龙武前营的士兵,在预判的建奴登陆点附近的冰面上,装模作样地“挖掘”冰壕,做出试图阻敌于海上的姿态。待建奴大军真的踏冰来袭时,这些人便佯装不敌,仓皇溃退,一路丢弃些破烂旗帜、杂物,将骄横的建奴主力,一步步引向屯粮城北那片早已准备好的死亡之地。

自萨尔浒之战以来,建奴对阵明军几无败绩,积攒了极大的心理优势,既狡猾凶残,又难免骄横轻敌。一旦见到大股明军未战先溃,极大概率会毫不犹豫地纵兵追击,试图一举冲垮守军,夺取屯粮城。只要他们将主力猬集于屯粮城北门外那片开阔地带,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来自北面城墙居高临下的“暴风骤雨”,以及来自东面预设阵地的侧射火力。届时,这群凶残的北方鬣狗,便真如王八进了炖汤的坛子——无处可逃。

姚抚民与金冠等人根据经验判断,此番攻岛的建奴,主力很可能并非八旗核心,而是以依附的喀尔喀蒙古鞑子为主,辅以部分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以及少量八旗兵督战。原因无他,老奴野猪皮自浑河血战后,在用兵上变得格外谨慎,尤其珍惜八旗本部人马。渡冰攻岛,看似捷径,实则十几里冰面,变数颇多,风险不小,以仆从军打头阵,无疑是更符合其利益的选择。

不过,对潘浒而言,来的是八旗本部还是蒙古仆从,区别并不大。他的目标清晰而冷酷——尽最大可能,杀伤其有生力量。若能借此机会,将这两万余来袭之敌尽数或大部歼灭,恐怕远在宁远城下的那位“天命汗”,就不仅仅是气得吐血那么简单了。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日。

气温降到了新的低点,呵出的白气仿佛都要在空中凝结成冰晶。陆地与觉华岛之间那十几里宽的海峡,早已被厚厚的冰层彻底连为一体,白茫茫一片,坚硬如石。

天色刚蒙蒙亮,一队登莱团练的骑兵便奉命踏上冰面进行最后一次侦察。马蹄用粗布包裹,以防打滑。他们小心地策马而行,走出三四里地,冰面依旧坚实,只是异常光滑,难以纵马疾驰。这个消息迅速回报岛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十几里外的陆地上,经过连夜的调动集结,建奴攻岛部队也已准备就绪。老奴野猪皮亲临海岸,望着眼前一望无际、平坦如砥的冰原,连日来的郁闷仿佛一扫而空,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此乃长生天赐我大金的坦途!”

他随即唤来心腹大将,固山额真乌讷格,当面授予攻岛全权,并一再叮嘱,声色俱厉:“此战,首要便是夺下岛上粮草军资,一粒米,一束草,都不能放过!至于岛上人等,无论军民,尽数屠戮,所有房舍船只,尽数焚毁!朕要这觉华岛,自此变成一片白地,再无生机!”

乌讷格凛然遵命。他麾下集结了来自喀尔喀等部的蒙古骑兵、悍勇的海西女真各部战士,以及一部真正的八旗劲旅作为核心与督战力量,总兵力超过两万人。这支大军,如同磨利了爪牙的饿狼,眼中闪烁着对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大军逶迤行至海岸边,停了下来。乌讷格勒住战马,举目远眺。高空中,一个黑点正在盘旋,那显然是被大军肃杀之气惊起的海鹰。前方,一队哨骑正从冰面上快速返回。

“禀额真,冰面厚实,足以承载大军,只是异常湿滑,人马需缓行,不可急奔。”哨骑头目滚鞍下马,大声禀报。

确认了冰面无忧,乌讷格心中大定。他决心利用这天然的奇袭通道,打觉华岛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他立刻传下命令:全军依照事先安排,用准备好的麻布、草绳仔细包裹马蹄,以防滑倒。随后,大军分为十二队,每队一千五百至两千人,主攻方向,直指觉华岛西北部海岸。上岛之后,主力需不顾一切,以最快速度直扑核心目标——屯粮城!其余各部则负责牵制、分割、消灭岛上其他区域的明军。最后,乌讷格扫视着各队将领,声音冰冷地重复了野猪皮的旨意:“谨遵天命汗之命!此战,务求杀光、抢光、烧光!扬我大金军威!”

“嗻!”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四野,杀气腾腾。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乌讷格大手一挥,两万余建奴及仆从军,分成十二支庞大的队伍,踏着包裹了麻布的马蹄,如同十二条灰色的巨蟒,缓缓蠕动着,踏上了冰冷而光滑的海面,向着东南方向的觉华岛,开始了他们志在必得的死亡行军。

在另一个时空的轨迹里,正是这支大军,利用同样的天时,趁着觉华岛守军在严寒中徒劳地挖掘冰壕、导致士卒冻伤累累、疲惫不堪之际,发动迅猛突袭,最终血洗全岛,一万四千多守军及商民无一幸免,粮秣船只焚毁一空,写下了明末战争史中极为惨烈的一页。

然而,在这个被意外搅动的时空节点上,一切已然不同。

冰层依旧寒冷刺骨,但岛上再无惶恐无助的军民,只有严阵以待的猎手。陷阱已然布设完美,火力早已计算精准,猎枪已然上膛瞄准。

只差,来岛上自投罗网的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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