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出那个“此地并非真实”的骇人结论后，秦平辉没有立刻摊牌。多年的经验和炼芯辉的辅助让他明白，对于深陷自我欺骗的人，需要一步步抽走他脚下的积木，让他自己看清悬空的事实。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既是为了自己最终确认，也是为了引导韩蝉的意识去“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刻意放松了表情，用一种仿佛闲聊般的、带着些许探究的语气，对眼前的“韩蝉”开始了他的“验证性访谈”。
“老韩，”他开口道，目光扫过周围稳定得不像话的环境，“说起来，你父亲这次能稳定下来，用的那个新型神经共振仪，运行参数调整了几次才找到最佳频率？”
“韩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非常顺利，几乎是第一次尝试就找到了完美的谐振点，简直像是为父亲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庆幸。
“太顺利了。现实中的精密仪器调试，尤其是针对复杂脑波，从来都是一场充满试错和微调的攻坚战。”
秦平辉在心中默念：真实性，减一分。
他点了点头，又看似随意地指向病房角落一个正在安静运行的空气净化装置：“这医院的空气循环系统做得真不错，噪音几乎听不见。我记得这类高端设备，偶尔也会有滤网报警或者气流不均的小毛病吧？”
“韩蝉”微笑着摇头：“这套系统是定制版的，从安装至今，零故障，所有参数始终维持在最优区间。”
“零故障？永恒的最优？这违背了熵增定律，也违背了任何机械系统的基本特性。”
真实性，再减一分。
秦平辉不动声色，继续抛出第三个问题，这次更具体了些：“我们刚才对付罐摔者时，你启动的那个局部防御模式，能量消耗不小吧？医院的备用能源系统切换顺畅吗？有没有出现哪怕瞬间的电压波动？”
“切换无缝衔接，” “韩蝉”的回答流畅得如同预设程序，“能源核心输出稳定，没有任何波动影响到关键设备。”
“面对高强度能量冲击，复杂的能源系统能做到绝对无缝和平稳？这更像是理想化的模型，而非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实。”
真实性，继续减一分。
他没有停，问题开始触及更深的逻辑：“你父亲醒来后，你们第一次对话，他有没有问起……比如，他昏迷期间外面世界的变化？或者，他有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对时间流逝的困惑，或者对自身状况的短暂认知模糊？”
“韩蝉”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回答依旧“完美”：“父亲他很清醒，适应得很快，我们直接切入正题，讨论后续的康复计划了。”
在通过一连串问题，将这个世界本就岌岌可危的“真实性”分数扣到几乎为零后，秦平辉心中已然笃定。然而，就在他准备对韩蝉发出最后质问的前一刻，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不合时宜的水泡，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他在内心暗自咂舌，“想我秦平辉，原本对什么神经共振、生物电场、潜意识编码这些高深莫测的医学和心理学概念，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充其量也就是个知道磕磕碰碰该消毒包扎的水平。”
“可现在……”
他感受着脑海中自然而然流淌过的、关于意识禁锢、精神创伤修复、甚至精密医疗仪器运作原理的种种分析与推断。这些知识如同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清晰、有条理，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完全是得益于体内李医生那庞大的记忆库和专业知识储备。
光是这样在脑子里凭空分析、推演，一条条罗列证据，驳斥假象……这副架势，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有种……呃，“专业”的唬人气势。
一丝无奈的自嘲在他心底泛起，就像平静湖面上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他不禁苦笑，自己现在的样子，恐怕就像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却硬装成熟的孩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实际上内里却是空的。
“靠着‘借’来的知识和经验在这里充当心理分析大师，指点江山……这感觉，还真是够奇妙的。”他喃喃自语道，声音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就好像一个突然拿到了满级账号的菜鸟，虽然操作还很生疏，但甩出去的技能光效倒是挺能吓唬人。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凭借着从别处“借来”的知识和经验，在这个领域里故作高深地指指点点，可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个门外汉罢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确认这里面装载的、暂时不属于他自己的“武器库”是否还在。那里面存放着他所“借”来的知识和经验，虽然现在它们能为他所用，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不过，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秦平辉迅速将这点自嘲甩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无论这身‘行头’是怎么来的，能用来打破眼前的困局，救出被困的人，那就是好用的工具。”
知识可以借来，经验可以继承，但做出抉择、采取行动的意志，必须来源于他自己。
就在秦平辉准备发出最后质问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的器械台，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把手术刀，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刀柄是熟悉的深蓝色，带有防滑纹路，这些纹路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然而，真正引起秦平辉注意的，是靠近末端的位置，有一道非常细微的、因长期使用和消毒而留下的、独一无二的褪色痕迹。
“那是……我的专属手术刀？哦，不对，准确来说是李医生的。”秦平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这把手术刀，在他的（或者说李医生的）记忆里，是如此的重要。它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处理过数不清的伤患。刀柄上的每一道细微的磨损，都像是在诉说着那些曾经的故事。
这把手术刀，应该被妥善地收放在李医生自己的器械盒里，那是它的归属地。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韩蝉的医院里，而且还是在这个所谓的地下病房里！
秦平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一样，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无法理解这把手术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连这个都复制出来了吗？” 他感到一阵荒谬绝伦，韩蝉的潜意识，或者说这个欲望空间的构建机制，为了增加“真实性”，竟然细致到了这种程度？连他（李医生）如此私人的、带有强烈身份印记的物品，都被完美复刻，并恰到好处地放置在场景中，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这非但没有增加真实感，反而像画蛇添足的一笔，让整个空间的“伪造”痕迹更加明显。就像一个过于用力的谎言，细节越多，破绽越大。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把手术刀，指尖在即将碰到那冰冷金属的前一刻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