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空气湿热黏稠,像一块浸了水的厚重绒布,压在人的口鼻之上。站在嘈杂的货运场边,刘致远感觉自己像一滴掉进油锅的水,瞬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喧嚣和混乱包裹、煎熬。
bp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的眼底——“荔湾广场,真功夫快餐店,下午三点,一个人来。”
“一个人来”。这四个字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潜在的威胁。是谁?陈静终于出手了?还是杨天佑的网已经撒到了广州?
他看了一眼身旁惊魂未定的阿Kit。她戴着那顶可笑的遮阳帽和廉价墨镜,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个曾经精于算计,妩媚风骚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带着她去,无疑是增加风险和变数;不带着她,把她单独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广州,万一……
刘致远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必须先安顿好阿Kit,才能去赴那个吉凶未卜的约。
他在货运场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和平旅社”。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眼皮都懒得抬的中年妇女,登记本上字迹潦草,对身份证件检查得马马虎虎。刘致远用“李强”这个假名,开了一个位于走廊尽头、只有一个小窗户的房间,付了两天的押金。
房间狭小逼仄,墙壁泛黄,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但对于亡命之徒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避难所。
“你待在这里,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刘致远将阿Kit推进房间,语气严肃地叮嘱,“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阿Kit抓住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舍:“你要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她的依赖和恐慌,让刘致远心里泛起一丝异样。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势同水火的敌人,现在却成了命运与共的亡命搭档。这世事的变幻,真是讽刺。
“我不会丢下你。”刘致远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但我们必须弄清楚现在的情况,找到出路。你留在这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进阿Kit手里,“这些钱你拿着,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回来晚了,你自己想办法。”
阿Kit握着那沓厚厚的钞票,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小心。”
刘致远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仔细地将门从外面锁好。他听到里面传来插销滑动的声音,才稍稍放心。
走下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走出旅社那扇油腻的玻璃门,重新汇入广州午后喧嚣的街头。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两点十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
荔湾广场是广州着名的商业中心,人流密集。对方选择在那里见面,显然是为了借助复杂的环境掩护。真功夫快餐店。那是一家新开不久的连锁中式快餐,环境相对干净明亮。在那种地方见面,既不容易被跟踪,也相对安全,至少比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要好。
这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对方似乎并不想立刻对他不利,更像是要进行一次谈判或者信息交换。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荔湾广场”的地名。司机是个健谈的本地人,一路上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说着广州的变化和生意难做。刘致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后视镜和车窗外的车流,试图判断是否有人跟踪。
车子在拥挤的街道上缓慢穿行,最终停在了荔湾广场的入口处。刘致远付了车钱,下车,融入了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流。
周末的荔湾广场,热闹非凡。购物的人群,嬉戏的孩子,发放传单的促销员,构成了一幅九十年代中期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鲜活图景。巨大的广告牌,琳琅满目的商铺,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流行音乐的旋律。这一切,与刘致远此刻紧张、焦虑的心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感觉自己像个游离于正常世界之外的孤魂。
他按照指示,找到了位于广场二层的“真功夫快餐店”。明亮的灯光,整洁的卡座,穿着统一制服的店员,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蒸饭和炖汤的香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与外面世界的混乱和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格格不入。
他选择了一个靠窗又能观察到门口大部分区域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他慢慢地吸着冰凉的柠檬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店内店外。他在观察,观察每一个进出的顾客,观察附近可能存在的可疑人物。他的心始终悬着,像一根绷紧的弦。
两点五十分,两点五十五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三点。
店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逛街累了进来歇脚、吃点东西的顾客。有甜蜜的情侣,有带着孩子的家庭,也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属于平常生活的轻松和愉悦。刘致远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和酸楚。那种简单平凡的幸福,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三点整。
快餐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刘致远的目光瞬间锁定过去,心脏猛地一跳。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她的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干练和压迫感。
不是陈静。
但这个女人,刘致远认识。她是陈静的秘书,那个总是跟在陈静身后,沉默寡言,却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林秘书。
怎么会是她?陈静没有亲自来,而是派来了她的心腹秘书?
林秘书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了一圈,很快就落在了刘致远身上。她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径直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的卡座坐下。
“刘先生,好久不见。”林秘书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克制,不带多余的感情色彩。
“林秘书。”刘致远点了点头,心中疑窦丛生。陈静派她来,是什么意思?是代表陈静,还是……
“陈总有些事情脱不开身,委托我来跟刘先生见面。”林秘书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直接说明了来意,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刘致远面前,“这是陈总让我交给你的。”
刘致远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文件袋,他看着林秘书:“陈总,她都知道了吗?珠海的事情,还有阿Kit。”
林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陈总知道的事情,比刘先生你想象的要多。”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包括你昨天晚上的英勇表现。”
刘致远心中一震,昨天晚上他和阿Kit被追杀,亡命逃脱的事情,陈静竟然已经知道了?而且如此之快。她在珠海,或者说在杨天佑身边,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她的能力,究竟有多大?
一种被无形之手完全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陈总的意思是?”刘致远深吸一口气,问道。
“文件袋里,是两张明天早上飞往成都的机票,新的身份证,以及一些现金。”林秘书的语气依旧平淡,“陈总希望刘先生和你那位‘朋友’,暂时离开广东,去四川避一避风头。那边有陈总安排的人接应,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离开广东?去四川?刘致远愣住了。他没想到陈静的安排是如此决绝,直接让他们远走他乡。
“那杨天佑那边?”刘致远追问。
“杨天佑的事情,陈总会处理。”林秘书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有些人,蹦跶得太久了,是时候该清理一下了。你们留在广东,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成为对方狗急跳墙的目标。”
刘致远沉默了。他明白陈静的意思。他们这两个“证人”和“赃款”的存在,是引爆杨天佑这个火药桶的导火索。陈静需要他们安全,但不需要他们留在身边碍事,甚至成为对方攻击的软肋。把他们送走,既是对他们的保护,也是为陈静自己放开手脚清理门户创造条件。
这确实是最理智、最符合利益的选择。但是……
“我需要时间考虑。”刘致远没有立刻答应。远走四川,意味着将所有的希望和自身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陈静的承诺上。而且,他内心深处,对于这种近乎“流放”的安排,有着本能的抗拒。他还没有洗清自己的冤屈,难道就要这样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到遥远的西南去吗?
林秘书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看了看手表:“刘先生,时间紧迫。杨天佑的人很可能已经查到你们来了广州。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陈总为你做的安排,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致远,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机票是明天早上八点的。去不去,刘先生自己决定。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辜负陈总的一番心意。”
说完,她不再多言,拿起公文包,转身离开了快餐店,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人流中。
刘致远独自坐在卡座里,看着面前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感觉它重若千钧。
文件袋里,装着通往暂时安全的道路,也装着他不得不接受的,被人安排的命运。
他该相信陈静吗?该接受这看似周全,实则剥夺了他自主权的安排吗?
还有阿Kit她会愿意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
他坐在喧嚣的快餐店里,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绝对的寂静之中,只有内心激烈斗争的声音在轰响。
他缓缓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决定他下一步命运的文件袋。
而他没有注意到,在快餐店斜对面的一家电器行里,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着衣领下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的阴影,并未因为林秘书的出现而散去,反而似乎更加浓重了。
刘致远的抉择,将会把他和阿Kit,引向何方?陈静与杨天佑的最终较量,又将以何种方式展开?
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他手中那个薄薄的文件袋,和广州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天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