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了。雪娇嫁了。
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致远的心上,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痕,也瞬间抽空了他千里归乡的所有意义和力气。他僵立在老屋昏暗的灯光下,听着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感觉自己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稻草人,徒留一副空洞的躯壳,在北方的寒夜里瑟瑟发抖。
那一晚,他几乎一夜未眠。躺在小时候睡过的土炕上,身下是母亲新换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却感觉比珠海的鱼腥车厢和广州的硬板床还要冰冷坚硬。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父亲的话,想象着秦雪娇得知孩子夭折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想象着她拖着病体、心灰意冷地远嫁他乡时的凄凉。而这一切发生时,他这个本该是依靠的男人,在哪里?在深圳为了所谓的前程勾心斗角,在珠海亡命奔逃,在广州被人当作棋子利用。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像无数细密的针,无休无止地扎刺着他的神经。他恨自己的无能,恨命运的残酷,更恨这阴差阳错,无法挽回的结局。
第二天,他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母亲心疼地做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打卤面,他却食不知味,如同嚼蜡。父亲依旧沉默,只是在他放下碗时,闷闷地说了一句:“过去的事,揪着没用。人得往前看。”
往前看?路在何方?刘致远茫然。故乡,这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温暖和牵挂的根,如今只剩下物是人非的伤痛和难以面对的自责。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的失败和亏欠。
他在家浑浑噩噩地待了三天。除了帮父母干点杂活,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土坡上,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埂和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乡亲们见了他,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疏远。他不再是那个考上大学、南下闯荡的“出息”后生,只是一个落魄归来的,连老婆孩子都没保住的失败者。
这种无声的压力,比深圳职场上的明枪暗箭更让他窒息。
第四天,他去了秦雪娇的娘家。那扇他曾经熟悉无比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显得格外冷清。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他知道,里面的人不会想见到他,所有的道歉和解释,在既成的悲剧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又去了县城边上的公墓。按照母亲模糊的指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土坟。母亲说,孩子没满月就去了,按老规矩,不能立碑,也不能进祖坟。
看着那堆小小的,长着枯草的土丘,刘致远再也控制不住,这个经历了无数风雨都未曾轻易落泪的男人,终于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在这里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嘶哑。他将口袋里那张一直贴身珍藏的站台票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埋在了小小的坟茔旁边。
站台票代表着他离开的起点,也象征着他那段充满希望却也最终支离破碎的梦想。就让它留在这里,陪伴这个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未曾享受过一天父爱的苦命孩子吧。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不是释怀,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接受这无法改变的过去,接受这刻骨铭心的伤痛。
回到家里,他看着父母日渐衰老的容颜和眼中那挥之不去的担忧,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不是逃避,而是清醒地认识到,这片土地已经无法给予他疗伤和重新开始的力量。他的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断了。继续留下,只会不断撕开彼此的伤疤,让父母在担忧和邻里异样的目光中煎熬。
他必须再次离开。回到那个他曾跌倒、也曾挣扎爬起的南方。那里有他未解的谜题,有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或许也有他重新寻找生存缝隙的可能。
晚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母亲一听就哭了,拉着他的手不肯放:“还要走?外面那么乱,你一个人要不就在家里,咱种种地,好歹饿不着……”
父亲沉默地抽着烟,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母亲说:“让他去吧。窝在这山旮旯里,他能有啥出息?心气都没了,人也就废了。出去闯,是好是歹,都是他自己的命。”
父亲的话粗糙,却透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无奈和深沉的父爱。他知道,儿子的心,已经不属于这片土地了。
刘致远将陈静给的那张支票留下了一大半,只带了少量现金和那五千块中的一部分。他告诉父母,这是他在外面挣的“干净”钱,让他们翻修一下房子,改善生活。
父母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数字,惊呆了。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母亲还想推辞,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父亲知道,儿子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弥补内心的亏欠,寻求一丝心安。
临走的前一晚,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他收拾行李,往包里塞满了自家腌的咸菜、晒的干粮。父亲则把他叫到院里,就着昏暗的灯光,递给他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裹。
“拿着。”父亲的声音依旧沙哑,“这是我年轻时走南闯北,一个老伙计给的土方子,说是能防身,也能关键时刻保命。没啥科学依据,你带着,图个心安。”
刘致远接过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油布包,没有多问,郑重地揣进了怀里。他知道,这不仅是父亲所谓的“土方子”,更是老人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和无能为力的守护,交到了他的手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刘致远就背起了行囊。他没有让父母送,怕看到母亲流泪的样子自己会心软。只是在走出院门时,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老屋,将父母佝偻的身影刻在心里。
他再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依旧是哐当哐当的绿皮车,只是这一次,车厢里不再有初出茅庐的兴奋和憧憬,只有洗尽铅华后的沉郁和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由荒凉变得丰饶的景色,心中一片冷寂。故乡,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南方,那个他曾视为淘金热土、又让他尝尽世态炎凉的地方,如今成了他唯一能去、也必须去的容身之所。
他不知道自己回去具体要做什么。拒绝陈静的施舍是肯定的。那笔钱,他不会再动。夜澜的那五千块,用掉的部分,他会想办法还上。他需要一份真正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干净的收入,需要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舔舐伤口,重新积蓄力量。
或许,可以像无数来深圳的淘金者一样,从最底层做起?去工地搬砖?去码头扛包?或者,用所剩不多的本钱,摆个小摊?
前途依旧迷茫,但这一次,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跌到谷底的人,每向上爬一步,都是获得。
列车呼啸着,载着一颗破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心,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与可能的南方热土。
而在深圳,关于天辰集团的动荡逐渐平息,新的秩序正在建立。陈静稳坐钓鱼台,但她的内心是否真的波澜不惊?夜澜的案件又在如何进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未被清算的势力,是否会甘心失败?
所有这些,都如同南方潮湿空气中酝酿的风暴,等待着归来的刘致远,去面对,去经历。
他的根已断,但他必须为自己,重新生长出飞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