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采购试点合作的成功,像一阵暖风吹散了联谊会部分成员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各家店铺用上了价格更低、质量却不差的货品,成本降了下来,利润空间眼见着就厚了几分。那段时间,走进联谊会任何一家成员的店铺,几乎都能从老板脸上看到久违的轻松笑意,连带着对刘致远的称呼,都从以前的“小刘”或“致远”,更多地带上了敬称——“刘会长”。
这声“会长”,叫得刘致远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尊敬,更是沉甸甸的期待和责任。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几乎每天都要和赵大成通电话,确认下一批货的品类、数量和到货时间,反复核对单据,亲自到几家关系近的店铺抽查货品质量,生怕出一丝纰漏。
老王拍着他的肩膀,嗓门洪亮:“致远,放宽心,大伙儿眼睛都亮着呢,这批货,没得说,比宏图那边之前给的样品还好,老赵这人,靠谱。”
老李虽然没多说什么,但那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算盘珠子拨拉得比往常轻快了些,只是偶尔还会念叨一句:“还是要再看看,再看看……”
赵叔则默默地把店里最好的茶叶泡了,端给来他这里碰头的刘致远和其他几人,那眼神里的信任,几乎不带任何杂质。
这一切,刘致远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但心底深处那根警惕的弦,却始终绷得紧紧的。郑光明书记那句“背景复杂”的警告,像刻在了他脑子里。梁文斌那带着威胁的“提醒”,也时不时在耳边回响。还有陈静。那个通过林秘书传来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像是一道悬在头顶的符咒,让他无法真正放松。
他有时深夜躺在阁楼的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铃声和模糊的说话声,会陷入一种奇特的恍惚。就在不久前,他还只是个为了自家小店生存而挣扎的个体户,守着祖传的铺面,操心着每天的流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隔壁又开了家新店抢生意,或者街道又下了什么新的管理通知。可现在,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洪流推着,卷进了一个更广阔的,也更凶险的舞台。他手里捏着的,不再只是自家小店的命运,而是三十多家店铺,几十个家庭未来一段时间的生计希望。这种权力感带来的并非全是喜悦,更多的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和无人可诉的压力。
他甚至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和阿芳,似乎除了店里日常的琐事,能深入交流的话越来越少了,阿芳看他熬夜,只会心疼地劝他早点休息,却无法理解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周伯通老爷子,倒是能聊些更深层的东西,但老爷子更多是点拨和提醒,无法替他做出抉择。和联谊会的这些成员,大家因利而聚,信任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好处之上,这份纽带坚韧却也脆弱,一旦“诚信达”出了问题,或者利益分配出现不均,这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瞬间就可能分崩离析。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刘致远在黑暗中无声地问自己,“想要扛起更多,就必须承受更多孤独和压力。”他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做人,要像咱家这老房子的房梁,看着不起眼,但得撑得住。”他现在,就在努力学着做那根房梁。
试点合作顺利运行了将近一个月,期间“诚信达”的表现堪称完美。赵大成那边不仅供货及时,价格稳定,有一次,老王家店里一种畅销的毛巾临时断货,一个电话打过去,赵大成亲自骑着摩托车,顶着大中午的日头把两箱货给送了过来,汗水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都浸透了。
“老王哥,紧着点卖,缺啥少啥,随时言语。”赵大成抹着汗,笑得憨厚。
老王过意不去,非要拉他进屋喝口水,赵大成摆摆手:“不了不了,仓库那边还一堆事呢,咱这服务,必须到位。”说完,跨上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这件事在联谊会里传开,大家对“诚信达”和赵大成的观感更是好了不止一层。连最初持强烈反对态度的老李,私下里也对刘致远感叹:“这个赵大成,倒真是个做实事的,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奸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连街道办那边,郑光明书记在一次偶遇刘致远时,虽然没再提“诚信达”的事,但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嘱咐了一句:“联谊会的工作做得不错,继续保持,注意影响。”
刘致远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清楚,郑书记的沉默,不代表认可,更像是一种观望。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在过分的平静之中。
果然,就在第一批大规模联合采购订单即将发出的前三天,麻烦来了。
这天下午,刘致远正在店里和阿芳一起清点这个月的账目,店门猛地被人推开,撞在门后的风铃上,发出一串急促凌乱的脆响。闯进来的是联谊会里开杂货铺的孙胖子,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刘、刘会长,不好了!出大事了。”
刘致远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中的账本,强自镇定地问:“孙老板,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阿芳也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
孙胖子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都洒了出来,他也顾不上,喘着粗气说:“是、是工商,还有税务,好几辆车,十几号人,突然跑到我店里,说接到举报,我店里销售假冒伪劣商品,偷税漏税。正在里面查账呢。把我所有的进货单,销售记录都拿走了。还说要把我店里的货都查封拉走。”
“什么?”刘致远霍地站起,脑子“嗡”的一声。孙胖子的店,是这次联合采购的积极参与者,从他店里查到的进货单,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诚信达”。
“他们有没有说,举报的是什么商品?是哪一批货有问题?”刘致远急问。
“没说清楚啊,就说是假冒伪劣,领头的那个人脸色铁青,根本不听我解释。”孙胖子带着哭腔,“刘会长,这可怎么办啊。我这小店经不起这么查啊。要是真被认定卖假货,罚款都是轻的,搞不好店都要关门啊。”
就在这时,刘致远口袋里的寻呼机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老王的。他心头一沉,立刻跑到柜台后面拨通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老王焦急的声音就炸了过来:“致远,你在哪儿呢?出事了,老张的五金店也被查了,也是工商税务联合执法,说他的五金零件以次充好,来源不明。老张那批新进的螺丝刀,钳子,可都是从‘诚信达’走的货。”
紧接着,寻呼机像催命符一样,接二连三地响起。老李、赵叔,还有其他几家参与了联合采购的店铺老板,纷纷传来消息,内容大同小异——工商、税务,有时甚至带着公安的人,上门突击检查,理由都是接到实名举报,销售假冒伪劣商品或偷税漏税,而重点检查的,无一例外,都是近期从“诚信达”采购的货品。
短短一个下午,联谊会三十多家店铺中,有八家同时遭到了联合执法检查。而且目标明确,直指“诚信达”的货源。
这绝不是巧合。
刘致远放下电话,感觉手脚一阵冰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精准,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兜头罩下,让人措手不及。
店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只有孙胖子粗重的喘息声和阿芳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柜台上,那些刚刚清点好的钞票和账本,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是宏图那边?”阿芳声音发颤,小声猜测。
刘致远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清楚,梁文斌和他背后的宏图商贸,绝对是最大的嫌疑对象。只有他们,有动机,也有能力,策划这样一场精准的“定点清除”。他们这是在杀鸡儆猴,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联谊会的人不跟我宏图合作,这就是下场。选择跟“诚信达”那种“不三不四”的公司搅在一起,只会引火烧身。
“妈的。肯定是梁文斌那个王八蛋搞的鬼!”老王在电话里已经骂开了,“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刘致远胸中燃烧。他恨梁文斌的手段卑劣,更恨自己的无力。明明已经足够小心,明明想到了各种可能,却还是没能护住大家。
“致远,我们现在怎么办?”老李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几家被查的老板都快急疯了。要是真被坐实了卖假货,别说店保不住,搞不好还要吃官司啊。”
“刘会长,你得拿个主意啊。”孙胖子也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刘致远的肩头。他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柜台边缘。冰凉的木质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他现在是主心骨,他要是先乱了阵脚,那整个联谊会就真的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听着。”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沉稳,“第一,你们立刻分头联系所有被检查的店铺老板,告诉他们,第一,全力配合检查,态度一定要好,不要有任何抵触情绪。第二,立刻整理所有从‘诚信达’进货的单据、付款凭证,确保清晰可查。第三,记住,我们进的货,我们自己验过,质量没问题。只要货真,就不怕他查。”
“第二,孙老板,你现在立刻回去,就跟检查的人说,我们联谊会所有的采购,都是统一渠道,合法合规,所有单据齐全,欢迎他们监督。但也要强调,我们是正规经营,如果查不出问题,希望他们能尽快还我们清白,减少对我们正常经营的影响。”
“第三,”刘致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马上联系赵大成,货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也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安排完毕,店里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孙胖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抹了把汗,急匆匆地又跑了出去。阿芳担忧地看着刘致远:“致远,你……”
“我没事。”刘致远摆摆手,拿起电话,毫不犹豫地拨通了赵大成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的声音却不是赵大成往常洪亮的嗓门,而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喂?哪位?”
刘致远一愣:“我找赵大成赵经理,我是兴业百货的刘致远。”
“刘老板……”女人的声音更加哽咽了,“大成他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什么?”刘致远如遭雷击,“怎么回事?为什么带走他?”
“就在刚才,来了好几个警察,说、说我们公司涉嫌销售假冒伪劣产品,扰乱市场秩序,要带大成回去调查?刘老板,这可怎么办啊,大成他是冤枉的啊,我们的货都是好的啊……”女人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刘致远握着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对方这是双管齐下,一边查下游的店铺,一边直接端了上游的“诚信达”。这是要彻底掐断这条刚刚搭建起来的供应链,要把“诚信达”和联谊会一起,按死在这滩浑水里。
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动作。
挂掉电话,刘致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对手的强大和狠辣,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要置人于死地。
他独自一人走上阁楼,关上门,隔绝了楼下隐约传来的喧嚣。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在旧桌子上投下昏黄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该怎么办?
去找郑光明书记?郑书记会帮忙吗?他当初就警告过“诚信达”背景复杂,如今果然出了事,郑书记会不会认为他不听劝告,自作自受?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街道办会不会反过来处理联谊会?
去找周伯通老爷子?老爷子或许能分析局势,但面对这种行政和司法层面的联合打压,一个退休的知识分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宏图商贸那边?梁文斌此刻恐怕正躲在暗处得意地冷笑,等着他上门求饶吧?
至于陈静,刘致远脑海中闪过那个铁盒里的照片。她或许有能量,但向她求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最终还是没能跳出她的棋盘,意味着他可能要用更大的代价,去换取这次的脱身。那句“机会稍纵即逝”的催促,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个早已设下的陷阱。
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足够谨慎,团结了可以团结的力量,做出了看似最合理的选择。但在真正的权势和精心策划的阴谋面前,他的努力和挣扎,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这就是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下,小人物试图挣脱束缚、闯出一片天所必须面对的残酷吗?政策和机遇的口子开了,但潜藏的暗流和礁石,也同样凶险。那些已经占据优势地位的大鱼,绝不会轻易允许小鱼小虾成长起来,分食他们的地盘。规则?有时候,规则只是用来束缚守规矩的人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逐渐亮起的灯火。那些灯火背后,是一个个普通的家庭,他们在为一天的收获而满足,为明天的生计而筹划。而联谊会里那八家被查的店铺老板,此刻恐怕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家庭,也正被焦虑和恐惧笼罩。
是自己,把他们带到了这条路上。如果当初选择了宏图,虽然可能失去自主权,但至少不会有眼前的灭顶之灾吧?一种强烈的自责和愧疚,啃噬着他的内心。
“不,不能这么想。”他猛地摇头,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吼,“选择‘诚信达’是大家投票决定的。我们没有错。我们的货是好的。是有人在背后耍阴招。”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窗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必须反击。绝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怎么反击?力量如此悬殊。
他反复咀嚼着赵大成被带走前可能留下的信息,回忆着参观“诚信达”仓库时看到的井然有序,回忆着赵大成那番想要“堂堂正正做人”的掷地有声的话语。他相信赵大成的诚意,也相信“诚信达”这批货的质量。问题,很可能不是出在货本身,而是出在“举报”和“检查”这个环节上。
“实名举报”刘致远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是谁举报的?举报的内容是否完全属实?执法程序是否完全合法?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形成。或许,正面硬碰硬不行,可以从侧面寻找突破口?调查那个“实名举报”的人?或者,寻找这次联合执法行动中,是否存在程序上的瑕疵?
但这需要时间,需要信息,需要关系。而这些,恰恰是他这个个体户出身的“刘会长”最缺乏的。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阁楼下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阿芳在下面喊:“致远,电话。是陈小姐那边打来的。”
林秘书?在这个节骨眼上?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缩。她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提供“帮助”的?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情绪,步伐沉稳地走下阁楼。该来的,总会来。无论是风暴,还是那隐藏在风暴眼中,或许存在的微光。
他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喂,我是刘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