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东西?”
林记者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刘致远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里又激起了一圈涟漪。他握着公用电话的听筒,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写什么,怎么写?他一个学中文的,毕业后写的都是公文简报,最多就是和秦雪娇那些充满文学气息的通信,哪会写什么能给报纸用的东西?
“林记者,你别开玩笑了。”刘致远下意识地拒绝,语气带着自嘲,“我哪会写什么文章,以前在文化局就是写写材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刘先生,你太妄自菲薄了。”林记者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清晰而笃定,“我说的‘写东西’,不是让你写风花雪月的散文,也不是写官样文章。是写你的经历,你的观察,你的思考。比如,你一个内地文化干部,怎么想到来深圳,来了之后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去学计算机,给政府部门培训有什么感触?这些看似个人的碎片,拼凑起来,就是一幅九十年代年轻人南下寻梦的生动图景。”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记者特有的敏锐和煽动力:“现在报纸上关于‘打工仔’‘打工妹’的报道不少,但大多停留在表面。像你这样有文化背景,经历了体制内到市场经济转型,又在主动拥抱新技术的个体,你的视角是独特的,你的困惑和探索,可能代表着相当一部分人的状态。把你的这些‘碎片’写出来,就是对这段历史最真实的记录。”
刘致远沉默了。林记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南下以来的种种经历——职场的挣扎,香港的惊魂,情感的失落,家庭的负重,学习新技能的艰难,以及那次意外成功的培训——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碎片,被林记者用“时代图景”“历史记录”这样的词汇一串, suddenly 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命运的小人物,他的挣扎和探索,似乎被赋予了某种超出个人意义的价值。
“我不知道该从何写起。”他的语气松动了一些,带着犹豫和一丝被说动后的茫然。
“就从你最真实的感受写起。”林记者循循善诱,“不要刻意追求文笔,就要那种原汁原味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真实。比如,你第一次站在深圳街头的感觉,第一次被上司训斥的委屈,第一次领到比内地高几倍工资时的兴奋,还有学习计算机时那种既兴奋又挫败的复杂心情。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完发给我看看。”
真实…原汁原味…
这两个词触动了刘致远。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那上面断断续续记录的文字,不正是林记者所说的“真实感受”吗。
“我…我试试吧。”他终于松了口,心里却没底。
“太好了。”林记者语气轻快起来,“不急,你慢慢写。写好了call我,或者按我给你的地址寄到报社都行。”她又鼓励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刘致远站在电话亭里,久久没有离开。写东西这个念头一旦被点燃,就像荒野上的火星,开始在他心里悄悄蔓延。
他回到出租屋,同屋的湖南仔正对着镜子用摩丝固定他新剪的“郭富城头”,嘴里哼着跑调的《对你爱不完》。看到刘致远进来,他兴奋地转身:“喂,你看我这新发型怎么样?像不像郭富城?”
刘致远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那用过量摩丝固定得一丝不苟,在灯光下闪着油腻光泽的头发,与他此刻内心的纷乱思绪形成了荒诞的对比。他勉强笑了笑:“还行。”
“什么叫还行?很帅的好吧!”湖南仔不满地嘟囔,又转回去欣赏自己的发型了。
刘致远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了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他翻看着里面零散的记录:初到深圳的震撼,出租屋的蟑螂,陈静冰冷的目光,王胖子的江湖义气,父亲下岗的沉默,母亲生病时的无助,香港之行的惊心动魄,秦雪娇那封决绝的信,还有那次计算机培训的紧张与最终的释然…
这些文字,潦草,凌乱,充满了当时当刻最直接的情绪,有些甚至带着泪痕或汗渍。以前他看着这些,只觉得是个人狼狈的见证。但现在,透过林记者的视角,他似乎看到了这些文字背后,那个在时代洪流中挣扎、迷茫、却始终没有放弃向前的身影。
或许,记录本身,就是一种抵抗遗忘、理清自我的方式。
他摊开一叠新的稿纸,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从哪里开始呢?
他想起了那个离别的站台,1991年7月15日。那就从那里开始吧。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接触到了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1991年夏天,我站在北方的站台上,送别好友南下。绿皮火车载走了他的雄心,也仿佛载走了我一个时代的青春。那时我并不知道,两年后,我会沿着同样的铁轨,奔向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地方,开始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文字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顺着笔尖流淌出来。他写初到深圳时那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写城中村出租屋的拥挤和嘈杂,写第一次走进高档写字楼时的自卑与无措,写面对电脑时如同文盲般的恐慌…
他写得很慢,很艰难。有些回忆是苦涩的,比如被阿Kit刁难,比如陈静那些毫不留情的评价;有些是沉重的,比如父亲下岗后家庭的窘迫;有些是刺痛的,比如秦雪娇那封带着栀子花余韵的告别信。
写着写着,他有时会停下来,眼眶发热。但他没有停下笔,而是强迫自己继续写下去。他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解剖,把那些不敢示人的脆弱,迷茫和不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文字里。
同屋的湖南仔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知道。窗外的天色由漆黑变为灰白,又渐渐亮起。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时,才发现天已经大亮,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僵硬,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页。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浑身虚脱,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情绪,似乎随着这些文字,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仔细地将稿纸叠好,装进信封,按照林记者给的地址,在上班的路上投进了邮筒。当信封滑入邮筒深处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忐忑,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寄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宁。既期待林记者的反馈,又害怕看到评价。他照常上班,处理“永固建材”的方案,参加计算机培训,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更加留意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留意深圳这座城市细微的变化,留意报纸上关于经济改革、关于打工群体的各种报道。他发现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似乎多了一层之前没有的深度。
一周后,他刚下班,bp机响了。是林记者。
他立刻找了个电话回过去。
“刘先生,稿子我收到了。”林记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写得非常好,非常真实,非常有力量,就是我们需要的那种稿子。”
刘致远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实处,甚至涌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真的可以吗?”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可以,虽然文字上还有些地方可以打磨,但那股子真实的劲儿是最宝贵的。”林记者肯定地说,“我们主编看了也很感兴趣,打算在下一期的‘青年广场’版块用出来。稿费会按标准寄给你。”
要用出来了?登报?刘致远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那些潦草、带着个人情绪的文字,真的要变成铅字,被成千上万的人看到?
“不过…”林记者话锋一转,“主编觉得,单篇的力度还不够。他有个想法,问你愿不愿意把这个写成一个小系列?比如就叫‘一个打工仔的深圳切片’?把你后续的经历,比如计算机培训后的变化,工作中的新感悟,都继续写下来。我们可以连载。”
系列?连载?
这个提议完全超出了刘致远的预期。他原本只是尝试着完成一次倾诉,没想到竟然引来了这样的后续。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他没有立刻答应。他知道,一旦答应,就意味着他要把自己更深入地暴露在公众视野里,他还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没问题,你慢慢考虑。”林记者很通情达理,“有了决定随时告诉我。对了,按照惯例,见报前我们会把清样寄给你确认一下。”
挂了电话,刘致远站在街头,看着眼前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路,一条用笔尖探索自我、也与外部世界对话的路。这条路通往哪里,他不知道,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
他想起夜澜曾经在节目里说过:“每个人都是自己历史的书写者。勇敢地记录,坦诚地面对,你会发现,所有的经历最终都会成为你前行的阶梯。”
或许,这就是他该走的路。
他抬起头,深圳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却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释然和希望的弧度。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去好好思考林记者的提议时,他的bp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有些无奈地掏出来,以为又是林记者或者王胖子。
可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他此刻最不想看到、却又无法忽视的号码——陈静的手机号。
而且,在号码后面,还跟着三个异常刺眼的数字——110。
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代表“十万火急,立刻回电”的紧急代码!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沉。
公司出什么事了?
还是…陈静本人遇到了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