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远的手指触碰到牛皮纸文件袋粗糙的表面,像触电般缩回了一下。这里面装的,是安全,也是囚笼;是生路,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他最终还是拿起了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迅速扫视四周。快餐店里人声鼎沸,似乎并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但他不敢掉以轻心,林秘书的出现意味着陈静知晓一切,但也可能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杨天佑不是傻子,他在珠海失手,绝不会轻易放弃广州这条线。
他起身,将文件袋小心地塞进怀里,贴着那十万块钱,感觉胸口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他低着头,快步走出真功夫快餐店,重新汇入荔湾广场摩肩接踵的人流。
他没有直接回和平旅社,而是故意在商场里绕了几圈,穿梭于各个楼层和店铺之间,利用镜面和玻璃的反光观察身后。在确认没有明显的跟踪者后,他才从一个偏僻的消防通道下楼,绕到广场后街,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距离和平旅社还有两条街的位置下车。
步行回到那家破败的旅社时,天色已经渐暗。广州的夜晚来得很快,华灯初上,将这座城市的喧嚣与混乱包裹在了一片迷离的霓虹之中。
他敲了敲301的房门,压低声音:“阿Kit,是我。”
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阿Kit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他拉了进去,又迅速锁好门,插上插销。
“怎么样?见到人了吗?是谁?”阿 Kit 连珠炮似的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锐。
刘致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撩开脏兮兮的窗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楼下狭窄的街道。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下,行人稀疏,偶尔有自行车铃铛响起,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但他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越是平静,越可能暗藏杀机。
他转过身,看着阿Kit充满期盼和恐惧的眼睛,将怀里的文件袋拿出来,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
“是陈静的秘书。”他沉声道。
“陈静?”阿 Kit 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她知道了?她怎么说?是不是要抓我们?”
“她让我们走。”刘致远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
两张明天早上八点从广州飞往成都的机票,两张崭新的身份证——名字分别是“王海”和“张丽”,照片是他们本人,但显然是近期通过某种渠道快速制作的。还有一沓现金,看起来有两万块左右。
“去成都?”阿 Kit 拿起机票,手都在发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抗拒,“为什么去那么远?我们能不能不去?”
“不去?”刘致远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留在广州等死吗?杨天佑的人随时可能找上门来。陈静这是在保我们的命。”
“可是去了成都,人生地不熟,我们”阿 Kit 语无伦次,她对未来的恐惧,似乎超过了对眼前迫在眉睫的危险的恐惧。或者说,她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哪怕是这种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活,也比完全未知的而且被掌控的命运要好。
刘致远理解她的恐惧。他自己又何尝不抗拒?这种将自身命运完全交托给他人安排的感觉,糟糕透顶。陈静看似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但这生路的尽头是什么?是永远隐姓埋名的流亡?还是作为棋子,在需要的时候被再次推出来?
但他更清楚,他们没有选择的资本。留在广州,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我们没有选择。”刘致远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要么相信陈静,赌一把,去成都;要么,我们现在就分开,各安天命。你拿着剩下的钱,自己想办法。”
各安天命?阿 Kit 浑身一颤。她看着刘致远冰冷而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离开了刘致远,她一个人,带着这笔烫手的钱,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市里活几天?恐怕很快就会被杨天佑的人找到,或者被其他黑势力吞得骨头都不剩。
相比而言,跟着刘致远,去那个陌生的成都,似乎成了唯一稍微有点安全感的选项。
“我跟你去……”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声音细若蚊蚋,“我跟你走。”
决定已下,气氛反而更加凝重。两人默默地将机票、身份证和现金收好。刘致远将陈静给的两万块和自己身上的十万块分开藏好。阿Kit则开始机械地收拾他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其实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和那顶遮阳帽,墨镜。
窗外,夜色渐浓。旅社隔音效果很差,能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楼下的吵闹声,以及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这些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是为他们敲响的、最后的都市挽歌。
“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吗?”阿 Kit 不安地问。这个破败的房间,此刻给她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仿佛离开这里,就会立刻暴露在危险之下。
刘致远摇了摇头,眼神锐利:“这里不能住了。林秘书能找到我们,杨天佑的人也可能找到。我们必须换个地方,找个更隐蔽的落脚点,熬过今晚,明天一早直接去机场。”
他之前下车时,就留意到附近有一个通宵营业的录像厅。九十年代,这种场所龙蛇混杂,环境昏暗,是很多底层打工者和无家可归者过夜的选择,也是藏身的理想地点。
“我们去录像厅。”刘致远说道。
阿 Kit 没有反对。她现在完全失去了主意,只能麻木地跟着刘致远。
两人再次戴上帽子和墨镜,背上简单的行李,刘致远拎着那个用破衣服包着的旅行袋,悄悄打开房门,像两个幽灵一样溜出了和平旅社。
夜晚的街道比白天更加混乱。大排档的油烟味,霓虹灯的闪烁,穿着暴露站在街边的流莺,还有黑暗中不怀好意窥探的目光,一切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刘致远紧紧拉着阿 Kit 的手,两人低着头,快步穿过狭窄的巷道,朝着那家闪着“通宵放映”霓虹灯牌的录像厅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录像厅门口时,刘致远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街对面巷口,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黑色桑塔纳。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车型,那停靠的位置,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他的心脏骤然收缩。是巧合,还是……
他不敢冒险,猛地一拉阿 Kit,转身就拐进了旁边一条更黑、更窄的小巷。
“怎么了?”阿 Kit 惊慌地问。
“别回头,快走。”刘致远低吼着,几乎是拖着她在小巷里狂奔。
几乎就在他们拐进小巷的下一秒,那辆黑色桑塔纳的车门猛地打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壮汉跳下车,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瘆人。
果然被盯上了,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旅社暴露了,还是从一开始就被跟踪了?
刘致远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跑,不能被抓住。
两人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亡命狂奔。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对方显然是受过训练的,速度和体力都远超他们这些天疲于奔命的人。
阿 Kit 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几乎要瘫软下去。
“坚持住,快到了。”刘致远鼓励着她,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是哪里,他只是本能地朝着更黑暗、更复杂的地方跑。
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有灯光的大路,另一条路更加狭窄黑暗,堆满了垃圾桶。
“这边。”刘致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黑暗的那条路。
他们刚冲进那条堆满垃圾的窄巷,身后的追兵也赶到了岔路口,略微停顿了一下,也追了进来。
巷子太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而且脚下全是滑腻的污物和垃圾,奔跑极其困难。
眼看就要被追上,刘致远情急之下,猛地将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推倒在地!
“哗啦——”黏稠腥臭的泔水泼洒出来,瞬间流满了窄巷。
追在最前面的那个壮汉猝不及防,一脚踩在泔水上,脚下一滑,发出一声痛呼,重重地摔倒在地,连带绊倒了后面跟上来的同伙。
就这短暂的耽搁,给了刘致远和阿 Kit 宝贵的机会。
刘致远拉着阿 Kit,拼命冲出了窄巷的尽头!外面是一条稍微宽阔些的后街,停着几辆破旧的货车。
他来不及多想,看到一辆货车的车厢门似乎没有锁死,他用力一拉,车门滑开了一条缝。
“快,进去。”他将已经几乎虚脱的阿 Kit 先塞了进去,然后自己也敏捷地爬进车厢,反手将车门拉上。
车厢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和机油味,似乎是一辆运送水产的货车。两人蜷缩在冰冷的,沾满黏液的车厢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出,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车厢外,传来了追兵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搜寻的脚步声。他们在附近转了几圈,似乎没有发现这辆货车里有人,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黑暗中,刘致远和阿 Kit 紧紧靠在一起,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汗水。
暂时……又安全了。
但这一次,恐惧更深地攫住了他们。对方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完全暴露。去机场的路,还会顺利吗?陈静安排的这条“生路”,真的能走得通吗?
在弥漫着鱼腥味的黑暗车厢里,刘致远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两张飞往成都的机票,第一次对陈静的安排,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而车厢外,广州的夜空下,猎杀的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
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他们能准时登上吗?那架飞往成都的飞机,等待他们的,是真正的安全港湾,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罗网?
无人知晓。只有车厢里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喧嚣,预示着这个漫长的夜晚,还远未结束。